第二部 三(第2/4页)

赵大嫂子低头不吱声。她在编炕席。萧队长望着她的头顶,她的头发有些焦黄了,这是营养不够的生活的标记,但是她有劳动人民的好性格,纵令自己也在困难里,也还是照顾别人,体贴别人,宁肯自己心疼的独生孩子光着脚丫子,先做鞋子给那寄养在她家的穷孩子穿上。这炕席,还有围粮食囤子的节穴子[1],都是元茂屯的穷妇女,打街里兜揽回来的活计。张富英和小糜子没有来领导她们、组织她们。这屯子的妇女的副业生产,带自发的性质。

萧队长没有久坐,他怕坐久了、唠多了,一不小心,提到赵玉林,引起她伤感。他辞了出来。在大门外,遇到一个小学生,夹着书包,满脸含笑跑进来。他穿一件青斜纹布的对襟棉袄,一条直贡呢棉裤,萧队长跟他打招呼,眼睛瞅着他脚上,他穿一双青绒鞋面的棉鞋,又结实又好看。这是猪倌吴家富。

萧队长瞅着小猪倌的棉鞋,想起锁住蹬在他身上的一双小小的乌黑的光脚丫子,心里想着:“百里挑一的妇女,屈己待人,跟赵玉林同志一模一样。”他问小猪倌:“念的啥书?老师好不好?”临了又鼓励几句,才走出来。小猪倌跑了回去,在萧队长背后,风把赵家嚷嚷的声音,刮了过来,那里头有锁住的欢叫大嚷的声音。

萧队长拐一个弯,往东走去。他要去瞧瞧白玉山媳妇。白玉山托他捎回的家信,早晨人多,乱乱嘈嘈,忘了给她。他记得他们住在东门里,就往东门走。

白大嫂子也在编炕席。她是细活[2]的能手。往年,要是卖给大肚子的席子,她顶多使出六分本领来编织。这一批席子和节穴子,打听到是公家收买,她使出十分本领来编织。席子和节穴子编得结实又光趟。从打白玉山成了公家人以后,白大嫂子对官差都分外卖力,公家定做的什么,落到她手,她做得分外精致。为什么呢?为了那是八路的,她掌柜的不也是八路军吗?

在屯子里,一家子有人出门在外,家里人就常记挂着。白大嫂也是这样子。她编炕席的时候,也在寻思。妇女低头干细活,是不能不想自己外头的人的。白大嫂子却是这样子的妇女,心里想得发痛了,嘴头上也不承应。要是有人问她道:

“白大嫂子,记不记挂你家掌柜的呀?”

她就仰起脸来说:

“记挂他干啥?我才不呢。”

但是一面编席,一面寻思:可知他的工作多不多,忙不忙呀?衣裳挂破了,有人给他连补吗?谁给他补衣?是老大娘呢,还是年轻的媳妇,漂亮的姑娘?白大嫂子寻思到这儿,心里一阵酸溜溜的劲。她粗暴地编着席子,使劲揣一根秫秸皮子,右手中指刮破了,血流出来,滴到编好半拉的炕席上。她扔下活,到炕琴上找一块白布条子,把中指扎好。血浸出来,染红了包扎的白布。她还是低头编席,可是悄声地用粗话骂开来了:

“这瘟死的,也不捎个信,迈出大门,就把人忘了。”

正在这时候,院子里狗咬。萧队长来了。她扔下手里的秫秸皮子,跳下地来,到外屋迎接。萧队长推开关得溜严[3]的外屋的门,一阵寒风跟着刮进来,白大嫂子给吹得打了个寒战,说道:

“萧队长来了。哎呀,好冷,快进屋吧。”

雪下着,风越刮越大。过了晌午,天越发冷了。屋里院外的气温,差一个季节。院外是冬天,屋里是秋天。萧队长冻屈的手指,现在也能伸开来,接白大嫂子递过来的烟袋。两人闲唠着。萧队长问起屯子里的情形,白大嫂子转弯抹角地问双城的情况,双城离这儿多远?捎信得几天才到?所有这些,她都仔仔细细问,就是不提白玉山的名。萧队长笑道:

“白大哥捎信来了。”

他从衣兜里取出信来交给她。她不识字,请他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