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九(第5/6页)

不到半拉月,白玉山的小子,三岁的小扣子,因流血太多,疮口溃烂,终于死了。掀倒韩家园一棵洋粉莲,白玉山家给整死了一个孩子和一只壳郎。左邻右舍都去看他们,孩子装在棺材里,白大嫂子哭得昏过去,又醒转来。老太太们劝慰她:“大嫂子,你得爱惜自己的身板,你们年纪轻轻的,还怕没有?”

这些话,跟别的好多话,都不能够去掉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的心痛,她成天哭着。人们看见他家屋角的烟筒三天没冒烟。整整三天,女的在炕头哭泣,男的在炕梢发愣。从不犯愁的白玉山也瘦一些了。

在旧社会,在“满洲国”,穷人的悲苦,真是说不尽,而且是各式各样的。

一个月的悲伤的日子过去了,屯里的穷人,为了自己的不幸,渐渐忘了他俩的悲辛。但在他们自己,这伤疤还是照样疼。穷人养娇子,结实的小扣子,是他们的珍珠。每到半夜,她哭醒来,怨他没去打官司,为孩子报仇。

“打官司?”白玉山不以为然地说,“你忘了上回?又要我蹲县大狱去吗?”

这事他们不提起来,有日子了,悲伤也渐渐轻淡。今儿老白在气头上,一不留心,又提起壳郎,叫她想起一连串的痛心的旧事,想起她的小扣子,她又哭泣了。白玉山后悔来不及。他也不自在,便提一柄斧子,走到院子里,去劈明子[14]。他劈下够烧三个半月的一大堆明子,累得浑身都是汗,心里才舒坦一些。他用破青布衫子的衣襟,揩去了头上的汗水,走进东屋。他媳妇还在炕上抽动着身躯,伤心痛哭哩。

“老白在家吗?”窗户外面有人招呼他。

“在呀,老郭吗?”白玉山答应,并且迎出去。看见郭全海引来一个工作队同志,他连忙让路:“到屋吧,同志。”

他们走进屋,白大嫂子已经坐起来,脸对着窗户,正在抹眼泪。眼快的郭全海早瞅到了,他说:

“大嫂子你不自在,又跟大哥斗争了吗?”郭全海使唤工作队带来的新字眼。

“你狗追耗子,管啥闲事?”白玉山笑着说,让他们到炕上坐。他拿出一笸箩自种的黄烟,和几张废纸,卷了一支烟递给小王。白大嫂子忙下炕,从躺箱上取来一些新摘的李子,搁在炕桌上,又从炕琴底下取出一件破烂布衫子,低着头连补起来。

郭全海、白玉山和小王唠一会闲嗑,就扯到正题,小王说:“咱穷哥们得抱个团体,斗争大肚子,就是韩老六,你敢来吗?你抹得开吗[15]?”

“咋抹不开呢?”白玉山说。他媳妇瞅他一眼,白玉山又说:“你别跟我瞪眼歪脖的,娘们能管爷们的事吗?”

白大嫂子这时心里轻巧一些了,对郭全海说:

“看他能干的,天天太阳一竿子高了,还躺在炕上。自己的地都侍候不好,还抱团体呢,别指望他了。”

“大嫂子你别小看他。”郭全海说。

“白大哥,韩大棒子该斗不该斗?”小王问。

“你问问娘们。”白玉山说,背靠炕沿,抽着烟卷。

听说韩大棒子这名字,白大嫂子抬起头来说:

“咋不崩了他!要崩了他,可给我小扣子报仇了。”

“小扣子是谁?”小王问。

白大嫂子说,小扣子是她的小子,于是,又把小扣子惨死的事,一五一十含泪告诉了小王。

“咱们要斗他,你能对着众人跟他说理吗?”小王问。

白大嫂子擦擦眼睛,没有吭气,半晌才说:

“那可没干过,怕说不好。”

“你两口子不是常干仗的吗?”郭全海笑着说。

“那可不一样,”白大嫂子说。

“你说不出,叫老白替你说。”郭全海插嘴,“好吧,就这么的吧。”

小王和郭全海,从白玉山家里告辞出来,回到李家的下屋,两个人又唠到鸡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