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九(第2/6页)

就在这一天,韩老六头戴着小水獭皮帽子,背靠火墙,脚踏铜炭炉,正在跟南头的粮户,他的亲家杜善人闲唠。李青山跑进来说道:

“郭振堂快咽气了。”

韩老六忙说:

“快往外抬,快往外抬,别叫他在屋里咽气。”

杜善人也插嘴说:

“在屋里咽气不好,把秽气都留在屋里,家口好闹病。”

“快去抬,抬到门外去,你们都是些死人。”韩老六叫唤。李青山慌忙赶出去,吆喝打头的老张去抬老郭头。韩老六蹲在炕头上的窗户跟前,嘴里呵口热气,呵去窗户玻璃上的冻结的白霜,从那白霜化了的小块玻璃上,瞅着当院,雪下得正紧,北风呼啦呼啦地刮着。

“干啥还没抬出来?”韩老六敲着窗户大声地叫唤。

在下屋里,郭全海伏在他爹的身上,给他揉胸口,他爹睁开眼睛说:

“我不济事了,”郭振堂还想说别的话,可是气接不上来。

“走开!”李青山喝叫,把小郭扯开,同老张把一扇门板搁在炕头上。

“大叔干啥呀?”郭全海问,眼睛里噙着泪水。

“你上炕去,托起他肩膀。”李青山不理郭全海,吩咐老张,两个人把老郭头搁到门板上,就往外抬。郭全海跟着跑,一边哭着。

“大叔,一到外边就冻死呐,求求你别抬出去,大叔。”

“你求六爷去。”李青山说,那口气像飘在脸上的雪似的冰冷。

他们把门板搁到大门外,雪落着,风刮着,不大一会,郭振堂就冻僵了。

“爹呀,”郭全海哭唤,摸着他爹的胸口,热泪掉在雪地上,把雪滴成两小坑。“你死得好苦,你把我撂下,叫我咋办呀?”

劳金们从下屋里,马圈里,一个一个走出来,站在僵了的老郭头的旁边。他们不吱声,有的用袖子擦自己的眼睛,有的去劝郭全海:“别哭了,别哭了!”也说不出别的话来。韩老六在上屋的窗户跟前吼叫着:

“把他撵出去,别叫他在这哭哭啼啼的!”

郭全海止住哭,趴在干雪上,给大伙磕了一个头。劳金们凑了一点钱,买了一个破旧的大柜,当作棺材,把郭振堂装殓了,抬到北门外,搁在冰雪盖满了的坟地里。这是伪满“康德”四年间的事。

郭全海的爹被韩老六整死的这年,才过正月节,他给撵出韩家大院去。往后这些年,他到外屯捡碗碴子,摘山葡萄叶子,卖零工夫,扛半拉子活,度着半饥半饱的生活。伪满“康德”十年,郭全海早扛大活了,他的肩膀长得宽宽的,挺能下力,老也不呆着。韩老六来拉拢他了。

“郭全海真不错,起小我就看出来了,人看起小,马看蹄走。”韩老六笑嘻嘻地说。韩老六的脾气是,要人的时候笑嘻嘻,待到不用你了,把脸一抹,把眼一横,就不认人了。他的笑,他的老脾气,郭全海全是明白的,而且他还记得爹的死,可是,打算在唐抓子那里吃劳金,没有谈成,人要吃饭,不能呆着。韩老六趁这机会叫他去:

“你来我这儿,小郭,熟人好说话。我家劳金多,活轻。你要多少,给你多少。”

“我要六百。”郭全海想他定不会答应。

“六百就六百,”韩老六突然大方地说道,“我姓韩的是能吃亏的。”

“一膀掀?”郭全海追问一句。

“再说吧。”韩老六不直接拒绝,狡猾地说。

就这么的,郭全海又在韩老六的家里吃劳金了,他不敢想起他的爹。不敢到他爹住的东头那间下屋去,甚至不敢站在他爹咽气的大门外。鸡不叫,他就下地,天黑才回来。这么的,起五更,爬半夜,风里雨里,车前马后,他劳累一年。到年,还没拿到一个钱,韩老六宰了一个大肥猪,把半边猪肉配给劳金们。他给郭全海五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