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八(第3/5页)

“打倒大地主,打倒大汉奸!”小王叫口号,好多人应和。人群里起了骚动了。有人叫“揍他”。但是韩老六站在台子上,台子又高,没有人上去。韩老六起始抽着烟,大腿压二腿地坐在台子上,他不动弹,脸色也不变,只是由于好久不抽大烟了,常打呵欠。待到赵玉林说话,小王叫口号,他的脸色渐渐起变化,变得灰白了。他不敢再坐,站起来,更是不安。

这时候,站在韩长脖身边那个白胡子,捋捋胳膊,挽挽袖子,用手分开众人,向前边走来,边走边说:

“我也要来诉诉苦。”

众人都让他,这白胡子就是前回扰乱会场的那家伙。他走到台子跟前,指着韩老六说道:

“在‘满洲国’,你净欺侮人。‘康德’八年,我给你拉套子[3],我一匹青骒马[4]拴在你的马圈里,跟你一匹贼卵子儿马[5]干起仗来。你跑出来,也不问为啥,抡起鞭子光打我的马,我说:‘是你那贼卵子马来找它来的,你打错了。’你说:‘你的马咋搁到我马圈里来了?我操你妈的。’我妈该你操的吗?为人谁不是父母生的?你操我妈,你也有妈呀,我要是骂你:‘我操你妈的,’行吗?”

“行。”韩老六答应,他妈死了十年了。大伙都笑。这么一来,两个对立的阵营的紧张的空气,起了大变化,好多人的斗争情绪缓和下来了。自从白胡子上前来说话,韩老六的脸色变好了一些,他又抽烟了,白胡子又说:

“我说,韩老六你得罪了众人,你该怎么的?”

“众人说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吧。”韩老六说,喷了一口烟。

“你自己说。”白胡子说,像生气似的。

“要我自己说:今儿屯邻们说的一些事,都不怨我,都是我兄弟老七他整的。我要是有过,我知过必改。”

“你们老七呢?”白胡子又问,打算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到韩老七的身上去。

“蹽到大青顶子去了,诸位屯邻要是能把他整回来,给我家也除了大害,该打该崩,该蹲风眼[6],该送县大狱,都随众人,韩老六我还感谢不尽呢。”

“你别光说你家老七的事,说你自己的。”赵玉林嚷道。

“我自己有啥?众人给我提提嘛,我要有过,我领罚。我就是多几垧黄土包子地,工作队还没有来,我早存心想献出来,给大伙匀匀。”

“能献多少?”白胡子问。

“我家祖祖辈辈起五更、爬半夜,置下一点地,通共七十垧,如今我自动献出五十垧。余下那二十来垧,屯邻们给我留下,我就留下。我家里有十来多口人,都是一个屯子里的人,我寻思:大伙也不能眼瞅我一家子饿死。”

看到这原是威威势势的韩老六,自动地献地,大伙心软了。天气挺好,大伙又着忙铲地,韩家的人和偏袒韩家的人乘机大活动。人群中三三五五,发出各种各样的议论:

“人家就是地多嘛,别的也没啥。”跟韩老六磕头的人说。

“说是他当过伪村长吧,也是时候赶的,不能怨他。”另一个人说。

“人家说知过必改,就得了呗。”又有人说。

“拿出五十垧,给大伙均分,那行。他家牲口多,叫他再摊出几匹马来。”

站在台上的韩老六听到这话,连忙接着说:

“好吧,我再拿出五匹牲口。”

一个韩家的亲戚说:

“这不,牲口也自己拿出了?”

“大伙缺穿的,把你余富的衣裳拿出一些来,这就圆全了。”白胡子说。

“行,说啥都行,我还有一件青绸棉袄,一条青布夹裤,我家里的还有件蓝布大褂子,都献出来得了。”

“工作队长,”白胡子走到萧队长跟前,拱一拱手:“他献了地,又答应拿出牲口衣裳来,也算是难为他了。放他回去,交给咱们老百姓,要再有不是,再来整他,也不犯难,队长你说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