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五

萧队长打算去串门,走出小学校,瞅见一个中年汉子在道旁井台上打水。

“队长同志,吃晌[1]了吗?”这人笑着打招呼,萧队长一面点头答应,一面瞅着这人的粗大的手指,宽阔的肩膀,穿着一件破蓝布衫子,他想:“是个庄稼人,”就走到他跟前,问他:

“你贵姓?”

“我免贵姓刘,叫刘德山。”中年人回答,接着就笑嘻嘻地邀萧队长往他家里去串门,他担了满满的两筲[2]水,往道北走,萧队长跟他并排地走着。

“队长同志,听到是叫同志的人,我就不怕。”刘德山担着滴滴溜溜的水筲,边走边说:“三五九旅三营来这屯子打胡子,有一个班住在我们家,一早起来,又是担水,又是劈柈子,又是扫当院,真是处处为咱老百姓。昨儿你们来,西屋老熊家娘们慌慌忙忙的,把一只下蛋的大黑老抱子[3]藏在躺箱里,碰巧这母鸡下了个蛋,给大伙报喜,咯嗒咯嗒,叫得没有头,把她急坏了。我说:不用着忙,我去打听打听。我出去一会,慌忙跑回跟她说:快把你那大黑老抱子宰了,人家军队正在找小鸡子哩,她当是真的,拿把菜刀去宰那母鸡。我说:骗你的,这不是蒋介石的胡子军,是正装的人民军队,你把黑老抱子拿去送队长,他也不要呀。”

听他说话,萧队长心想:“嘴上是好的,可不知道他家底和心眼怎样。”

到了刘德山家里,看到院套挺宽敞,铺着地板的马圈里,拴着三匹马,正在嚼草料。牲口都是养得肥肥壮壮的。朝南的三间草屋,样子还有七成新。东屋的窗子镶一块玻璃。萧队长想:“这个人至少是富裕中农。”他现在光想找贫雇农唠嗑,待要不进屋,又已经来了,他又寻思:“也可以谈谈,对农民的各个阶层都应该熟悉熟悉。”

他跟刘德山走进东屋里,坐在南炕上,抽着黄烟卷,喝着糊米茶[4]。刘德山从南园子里摘来一些小李子,放在炕桌上。自己坐在炕沿上,尽挑萧队长听来顺耳的话唠着,说上几句话,就要看看萧队长的脸色,一看到萧队长脸上露出不爱听的颜色,马上改说别的话。萧队长说话的时候,刘德山总是连忙点头,总是说:“嗯哪,那还用说?”“嗯哪,那不用提了。”

刘德山是个能干的人,扶犁、点籽、夹障子、码麦子,凡是庄稼地里事,都是利落手。他原先也穷,往后,家有了起色。“八一五”炮响,有马户都捡了洋捞,刘德山也套起他的一辆小平车,老远从日本开拓团的屯子里运回一车子东西。衣服、被子、洋面、粳米、锅碗瓢盆,都捡回一些。他看见几十棵大枪,但是不敢捡。

韩老六拉大排的时候,硬说他捡回一棵康八枪[5],派人来抄他的家,把他捡的洋捞都搬走,光留了一件他改短了、又用泥浆涂黑了的军大氅。因为这宗事,刘德山对韩老六是怨恨,可是他不说,他怕整出乱子来没有人顶。

工作队来了,他是快活的,他想:这回韩老六遇到敌手了。可是才高兴,他又往回想:工作队是共产党,共产党能准许刘德山他有三匹牲口,五垧近地吗?他想:这是不能的,工作队是韩老六的敌人,可也不能算是他自己的亲戚。他翻来覆去,寻思一宿,决计两面不得罪,两面都应付,向谁都不说出掏心肺腑的话来。他想:“就这么的,看看风头再说吧。”

看看谈不出什么,不到晌午,萧队长就辞了出来。回到小学校,别人都没有回来,他拿出本子,记了下边一段话:

“刘德山,中年的富裕中农,态度摇摆,但能争取。”

他写完,刚把本子放进衣兜里,一个穿白布小衫,留分头的浓眉大汉走进来,哈腰问道:

“请问哪位是萧队长?”

“我就是萧祥。”萧队长说,用眼睛上下打量着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