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第4/4页)

杜善人和唐抓子外貌十分不同,性情也是两样。杜善人好念佛,家里供一尊铜佛。唐抓子信神鬼,家里供狐黄二仙[17]。杜善人老娘们病了,叫人拔火罐[18],到北庙许愿。唐抓子老婆子闹病,请跳大神的,给黄皮子磕头。杜善人太胖,走道就喘气。唐抓子天天装穷,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杜善人好对穷人说:

“正经都得修修来世呀!”

唐抓子爱对小户说:

“这逼死人的花销呀,有地人家别想活啦。”

杜唐二人听说工作队到来,不约而同地来找韩老六。他们来到后,屋子里随即热闹起来。韩老六的小老婆子、小小子、侄儿侄女,和大枣核,呼拉呼拉一大群,都从里屋跑出来。他们好像一家人似的,男人闲唠嗑,女人也时而插上一句嘴。韩老六的小小子爬到唐抓子背上,用手拍着他脊梁,嘻嘻地笑着。

“快下来,崽子。”唐抓子说,叹起气来。

大枣核从嘴上移开长烟袋,也说:

“还不快下来,看你老叔又唉声叹气了。”

这时候,里屋的门帘微微掀动,两个打扮得溜光水滑的年轻女人正偷偷地往外瞅看。两个人的擦着胭脂的嘴唇,露在雪白布帘子外面。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韩老六的姑娘韩爱贞,一个是他的儿媳。在伪满时,两个女人都跟日本宪兵队长森田大郎逛过哈尔滨,都好打扮,都好瞅男人。所不同的是韩爱贞有着没出阁的大姑娘脾气,在家里更刁横一些。

大伙唠到落黑,妇女小孩都上西屋睡去了。韩老六叫大枣核吩咐管院子的李青山:不准家里人跟工作队说话。特别不许猪倌吴家富到小学校串门。韩老六说:

“他要是不听话,把他拴在马圈里。”

韩老六吩咐完了,就陪杜、唐二人坐在红漆炕桌的旁边,挂在天棚上的大吊灯点起来了。吊灯的晃眼的光亮照着墙壁上翠蓝的花纸,照着炕梢的红漆炕琴[19],照着“三代宗亲”的紫檀神龛,也照着坐在炕桌旁边悄声唠嗑的三家大粮户。韩老六常常掀开透花窗帘,从玻璃窗里,瞅瞅当院。星光底下,院子里是空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影,也没有声音。三个人唠到深夜,两人才打算回去。韩老六喊人拿出一对擦得雪亮的玻璃小提灯,点着后,三个人合计一下,又吹熄放回。两人辞了出门,在漆黑的夜里,走上车道,一个奔西,一个往东。东西两头都起了狗咬,一声声地起来,又落下去。这时候,韩家大院的当院里、马圈中、柴火堆底下,洋镐和铁掀挖掘石头和沙土的响声,直闹到鸡叫。天刚露明时,有人瞅到一辆胶皮轱辘车,车上装满了藤箱和麻袋,四匹马拉着,往西门一溜烟跑去,这就是昨天在半道把泥浆溅到老孙头脸上、手上和衣上的那一辆空车,今天又拉着满车财物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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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伪满村长即区长。

[2] 逛窑子。

[3] 卖大炕即卖淫。

[4] 松江珠河县的一个市镇。

[5] 手枪。

[6] 抽大烟。

[7] 伪满钞票。

[8] 收买破烂衣物,又卖给人。

[9] 牙狗即公狗。

[10] 拉下的饥荒,即欠下的账。

[11] 劳金即长工。吃劳金,是当长工。

[12] 老实巴交即老老实实,巴交为语助词。

[13] 突然。

[14] 拜把兄弟。

[15] 条通是灌木丛生的土地。黄土包子是黄土丘陵地。

[16] 烧锅:糟坊,即酿酒坊。

[17] 旧社会以为多年的狐狸和黄鼬都能成仙。

[18] 把纸放在小瓦罐里烧着,覆在头上和身上,罐子被吸住,停一阵,才拔下,老百姓以此治病。

[19] 炕上的长卧柜,上边可以搁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