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第2/4页)

“劲大就该打了吗?”萧队长觉得他的话有一点奇怪。

“队长同志,你不明白,车窝在泥里,不打有劲的,拉不出来呀。你打有劲的,它能往死里拉,一头顶三头。你打那差劲的家伙,打死也不顶事。干啥有啥道,不瞒同志,要说赶车,咱们元茂屯四百户人家,老孙头我不数第一,也数第二呀。”

“你赶多少年车了?”萧队长又问。

“二十八年。可尽是给别人赶车。”老孙头眯起左眼,朝前边张望,看见前面没有泥洼子,他放了心,让车马慢慢地走着,自己跟萧队长闲唠。他说,“康德”[9]八年,他撂下鞭子去开荒,开了五垧[10]地。到老秋,收五十多石苞米,两个苞米楼子盛不下。他想,这下财神爷真到家了。谁知道刚打完场,他害起伤寒病来。五十来石苞米,扎古病[11],交出荷[12],摊花销,一个冬天,花得溜干二净,一颗也不剩。开的荒地,给日本团圈去,他只得又拿起鞭子,干旧业了。他对萧队长说:

“队长同志,发财得靠命的呀,五十多石苞米,黄灿灿的,一个冬天哗啦啦地像水似的花个光。你说能不认命吗?往后,我泄劲了。今年元茂闹胡子,家里吃的、穿的、铺的、盖的,都抢个溜光,正下不来炕,揭不开锅盖,就来了八路军三五九旅第三营,稀里哗啦把胡子打垮,打开元茂屯的积谷仓,叫把谷子苞米,通通分给老百姓,咱家也分到一石苞米。队长同志,真是常言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家雀。咱如今是吃不大饱,也饿不大着,这不就得了呗?吁吁,看你走到哪去呀?”他吆喝着牲口。

萧队长问他:

“你有几个孩子?”

老孙头笑了一笑,才慢慢说:

“穷赶车的,还能有儿子?”

萧队长问:

“为啥?”

老孙头摇摇鞭子说:

“光打好牲口,歪了心眼,还能有儿子?”

十五个人中间的一个年纪挺小的小王,这时插嘴说:

“你老伴多大岁数?”

老孙头说:

“四十九。”

小王笑笑说:

“那不用着忙,还会生的。八十八,还能结瓜呀。”

车上的人都哗哗地笑了起来,老孙头自己也跟着笑了。为了要显显他的本领,在平道上,他把牲口赶得飞也似的跑,牲口听着他的调度,叫左就左,叫右就右,他操纵车子,就像松花江上的船夫,操纵小船一样的轻巧。跑了一阵,他又叫牲口慢下来,迈小步走。他用手指着一个有红砖房子的屯落说:

“瞅那屯子,那是日本开拓团。‘八一五’炮响,日本子跑走,咱们屯里的人都来捡洋捞[13]。我老伴说:‘你咋不去?’我说:‘命里没财,捡回也得丢。钱没有好来,就没有好花。’左邻右舍,都捡了东西。有的捡了大洋马,有的捡了九九式枪[14],也有人拿回一板一板的士林布。我那老伴骂开了:‘你这穷鬼,活该穷断你的骨头筋,跟着你倒一辈子霉。人家都捡了洋捞,你不去,还说命里无财哩。’我说:‘等着瞅吧。’不到半拉月,韩老六拉起大排[15]来,收洋马,收大枪,收枪子子,收布匹衣裳,锅碗瓢盆,啥啥都收走,连笊篱[16]都不叫人留。说是日本子扔下的东西,官家叫他韩凤岐管业。抗违不交的,给捆上韩家大院,屁股都给打飞了。我对老伴说:‘这会你该看见了吧?’她不吱声。老娘们尽是这样,光看到鼻尖底下的小便宜,不往远处想。”

萧队长问:

“你说的那韩老六是个什么人?”

“是咱屯子里的粮户。”

“这人咋样?”

老孙头看看四围,却不吱声。萧队长猜到他的心事,跟他说道:

“别怕,车上都是工作队同志。”

“不怕,不怕,我老孙头怕啥?我是有啥说啥的。要说韩老六这人吧,也不大离[17]。你瞅那旁拉的苞米。”老孙头用别的话岔开关于韩老六的问话:“这叫老母猪不跷脚[18],都是胡子闹瞎的,今年会缺吃的呀,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