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歧照 孤岛(第4/13页)



  我也引用了你的地名和人名。我想人的命运有一种普遍规律,不管在天涯海角,在地球的哪一端,我们都会遇见另一个自己的存在。

  谢谢你带给我那些记忆。分享使我们的生命增加重量。再会。

  《清明上河图》的发黄脆薄绢布上,积木般脆弱繁琐的建筑,一座座彩虹状拱起的半圆形桥梁,完美的线条和平衡感。河道中穿梭的木船,堆载从长江中下游平原运送过来的优质稻米。临河酒楼茶肆,充斥享乐悠然的人群。店铺里有人辛勤劳作,街道上有人赶着骡马奔波生计,杂耍艺人竭尽全力,博取围观和喝彩。男女老幼,骑马坐轿,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微小繁盛的世间。这本是充满浮生若梦的消极气氛的一张记录,暗示人为的一切最终都将被扫荡一空。

  只是那些人,他们的平静面容,眼角眉梢的沉默委婉,沉浸在劳作消遣中的浑然不觉,怡然自得,举止中谦卑和积极的姿势,带来力量的模式。一种汪洋大海中滴水般的存在感,一种对立的脆弱和永恒。一种默默消灭的以泪带笑所能领会的美。

  情感与个体存在的历史就是这样的模式。我写完周庆长的故事,穿越她的生命,穿越一场辗转反侧只用来论证虚空破碎的情爱幻梦。这是一个快速而空洞的时代里,一个渺小个体的存在和见证。

  写完这本书,我确认自己写过的所有小说,其实都只是一个人的故事。所谓的边缘人,在所置身的时代里不合时宜又一意孤行的人,他们是时代的局外人。唯独不做逃脱的,是与自身生命观照的刀刃相见。人若不选择在集体中花好月圆,便显得行迹可疑。我看着他们在文字中逐个消失于暗夜之中,心想结局必然。

  某天上午10点45分,我在歧照火车站坐上发往上海的火车。天色阴沉,空气凛冽,歧照在这个冬季的第一场大雪即将降临。空荡荡的列车依旧没有满座。

  我在行囊里塞入厚厚一叠打印稿件。但我对周庆长的结局仍旧略觉怅惘,她应该怎样生活下去,没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的。以脆弱肉身对峙时间的铜墙铁壁,心中能够有多少把握。有人说,人有疾病,心能忍耐;心灵忧伤,谁能承当,在火车上,我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失去目标,自相矛盾,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惊惶。我要去哪里,我能够见到谁,我将如何生活下去。质疑和消沉一如往常凶猛而至。

  在洗手间里,我推开玻璃窗,直接迎向猛烈冷风中吹拂很久。只觉得胸口翻腾,心中一头黑暗野兽开始起身觅食。我急需与人发生一些联系,有人说话,有人拥抱,或者进入和被进入彼此的身体和内心,都可以让我好过。打开手机,用发颤的手指,翻动通讯录一行一行仔细寻找,寻找一个可以在此刻对话的人。大部分号码是编辑,记者,出版商,快件公司,房产代理公司,叫餐的餐厅,剧场的电话……包括依云矿泉水订购及安利产品上门服务的电话。唯独没有一个号码可以用来问候。

  脑子混乱、焦虑、烦躁、无法安宁,如同塞满金属、木头、荆棘、煤炭和岩石。有某个瞬间的理性失常。我把手机抽出芯片冲入马桶,把外壳直接扔出窗外。在火车晃荡中跌跌撞撞走回座位,在邻座乘客的昏睡之中,无法自控,满眼泪水躺倒在座位上,从行囊里翻出一只白色塑料小瓶。医生配给的安眠药,一种催眠镇静药和抗焦虑药,可引起中枢神经系统不同部位的抑制。医生一共给了8片。小小的圆形白色药片,我全部放进嘴巴里,用瓶装水吞服而下。

  昏睡多久,无法确定。也许陷入一种昏迷。在梦中我见到小说里的人物,周庆长。14岁穿白衣蓝裙中学校服的少女,独自穿越无人隧道。深长幽暗的隧道延伸远处,尽头光亮灼亮强烈,粉白芳香的夹竹桃花枝在阳光中轻轻晃动。那种色彩,亮度,气息,连同她发出呼吸的声音,和在寂静中振动的足音,都显得格外强烈,仿佛被扩大无数倍。甚至可以看到她脖子动脉中涌动的血液,她心脏的搏动,她身体里充盈的带着恐惧和意志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