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4/10页)



  她在这样的时段觉得快活。穿着碎花裙子在大海边奔跑,采集花花草草,捕捉螃蟹贝类,等待贞谅收工。有时贞谅一直忙碌到黄昏,在退却潮水的泥滩上来回奔走,满头大汗。穿着粗布裤,T恤,头发盘成发髻包着头巾。在中途憩息时,对着大海点起一支烟,神色安闲。海边的晚霞绚烂至极。

  记忆中的女子贞谅,生命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织一匹布。

  把从草木中分离出来的植物纤维,缠绕成一团团丝线,装置在乎织机上。把线浸湿,之后马上上机,一气呵成,否则丝线变干之后会发硬。线头穿过梭子开始织。一把梭子来回穿梭。速度极慢。一个线团能织40公分长、30公分宽的一段。这是重复的单纯的以静默时光包裹其中的劳作。贞谅一公分一公分往前推进。这样的姿势和节奏,使年幼的她,觉得诡异而迷人。

  贞谅教她背古诗,读到陆游的“水风吹葛衣,草露湿芒履”。说里面的葛衣,是她在做的东西。白色夏布如同蝉翼轻薄,轻盈坚韧,闪烁出生绢一般微妙光泽。这个工作,以时节变化来做回应,而不是依靠机器的孤立行动。相对于工厂流水线出来的批量化商品生产,更苛刻脆弱,更易出错,更要付出耐心、劳累、专注。但同时它带有人的精神和意志,是活的,具有每分每秒不可预料的错误和美。这是织出一匹布的乐趣所在。

  由于植物纤维提取的成本高,产量少,传统织机又几近被淘汰,也因为这般劳顿,慎重,在大规模需求商业利润的流水线工业的时代,这种方式只能是审美象征。贞谅去往高山、海边、岛屿、盆地,收集各种花纹、色彩、布料、绣法。手工织布,裁剪,缝制出素雅裙衫和童装,兼具天然植物的染色和手工刺绣,每一件作品售价极高,顾客寥寥。也有固定客户收购,主要在日本和欧洲。她只以此打发时间。她们没有为生计发过愁。生活也简单。

  贞谅对这门古老乎艺的狂热执着,显然带有其他目的。这是和喧杂快速的时代背道而驰的一件事情,她的生命企求一种倒退。或者说,她在试验一种逃逸方式,代价是她们漂泊不定从无归属的生活以及与社会和人群的隔离。

  13岁那年。贞谅对她说,信得,我们住到临远去。

  她问,我们会住多久。贞谅说,不知道。也许不再走。我开一个店铺,你上学交朋友。你已长大。

  清远山如同天然屏障截然封闭,使古都临远成为一颗孤立心脏。山峦连绵起伏,幽绿蜿蜒,种满竹子、松柏、香樟、枫杨,四季常青。山顶有古老荒废的清远寺。清远湖水波激淞,夏雨冬雪,为世人敞开胸怀。这座城池四季分明。春天碧柳红桃,夏天满湖荷花,秋天桂花飘香,冬天腊梅绽放。它使临远人心平气和生活在当下。赏花,喝茶,望月,观潮,听曲,荡舟,踏青,嬉戏。

  与自然不可分隔互相融合的关系,使它回避人为摧毁。大部分城市在前行,临远某些部分已死,这使它保留古意,维持尊严。临远有依傍有凭靠。它不是在荒地上全新堆垒出来的城市,除了交易一无所有。也不是被摧毁太重的旧城,余生创伤深重失魂落魄,如同歧照。

  青石板小巷,大宅院落,墙头探出蔷薇花,集市,湿润清透的空气,朴素日常的生活气息。其他城市的人,来临远旅行,熙攘一阵便也走了。新的人重又抵达。临远从无在寂寞中空落,也不在热闹中忘形。如同一个午夜的游乐园,即使灯火通明的盛会接续不断,依旧是与世间喧杂有隔离的所在。它是与世人相接无碍的遗世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