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歧照书信和写作(第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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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自我迷失于对这个时代的惘然和不相宜。那段时间,无所事事,所能做的事情惟剩下阅读和走路。

  埋头于一堆古书之中,都是死去的人留下的文字。风俗,人情,工艺,建筑,戏曲,诗词,历史,医药,传奇,食物,纺织品,街道结构……竖排繁体的旧书藏匿被扫荡的时间,如同一次殊遇,进入深邃严格具备想象力的文字之中。进入它所建设和构筑的世界。此中具备优雅而笃定的当下感,妙不可言。这乐趣持续如此长久,仿佛可以与人世隔离。如同一艘渡船,从此地到彼岸,获得一处空间。来自午夜床边一册发黄书籍,来自所有古老的旧的事物。

  我怀疑自己曾在那些世代里生活过很久,轮回多次。它们的讯息余留在意识里,是深埋的没有知觉的矿藏。寄生的肉体则如大海中漂远的空瓶,不知归处,一无所用。在所置身的时代,我像一个来到异国他乡的人,没有根基,没有找到故乡,却渴望真实的美的存在。哪怕它是破损的,受伤的。

  比如,一座被废弃的城。在故纸堆中打发时日。然后在行囊里塞进一份地图。

  歧照。地图上描出它的位置,一座位于平原地区果核状地形的城市。一千年前,地球上最为繁华隆重的一座城。生活其中的人民,拥有清雅简洁的高标准审美,出神入化的手工艺技术,灵活而公正的商业体系,以及对所创造出来的富裕生活极度纵情奢靡的享受心得。即使来自西半球遥远他方的旅行家,抵达此地,也惊叹于它所带来的目不暇接和内心震撼。

  这座东方城市,洋溢尘世烟火安稳富丽的气氛,是人的乐园,美的迷宫。同时,它如同一枚在腐烂之前熟透饱满的果实,散发出竭尽全力山穷水尽的芳香,知道自身在时间剥落中摇摇欲坠,朝不保夕。

  古都,最终将以死亡的形式存在。断绝改造的通道,停滞不动,以不进则退的方式存在。歧照与其他小心翼翼呵护维持的古都不同,它是一个被摧毁的不复存在的城市,只留下一个地点。它被战争洗礼,被河流泛滥大水反复淹没。河水退却之后,淤泥把整个城市封存。新的建筑,在旧的尸体上重新营生。像一个容器,换了无数种的酒,液体漏失干涸,连气味也已嗅闻不到,坚不可摧的容器却依旧存在。

  一座被放弃的城。一座空城。它承载过的生活被推向岁月深处,推入恒久虚空。一座城市,一个时代,一群人,因缘聚会,在一个时空点上注定被破坏。这是他们共同的前途。

  他的美荣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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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达歧照。计划很久的事情。没有比在一个落魄古都中写作更为适宜。写作本身,和一座老城的湮没,具备相同的属性:拥有被时间反复埋葬真相不明的过去。现在行进中的挣扎、困惑和停滞。未来则呈现无所归宿的白浪茫茫。

  在欧洲或其他地方,我不曾感受老城具备这样的惨烈美感。五六百年前的建筑坚固壮美,时间淘汰的是人,不是人所创造的文明。这是一种气定神闲。歧照与之相反,不断处于摧毁和重建中,置身在焦躁粗暴的节奏中。也许生活其中的人具备游牧民族的特质,只愿意把命运携带在游弋肉身上。从不安宁,也不对超越世间的秩序顺服。

  曾经,我觉得威尼斯是一座颓废而美的城,对它心生向往。城市每一年都在倾斜、堕落、向海洋移动,最终会被海水覆盖。后来,我觉得,真正的颓废和美,不是被消灭之前苟延残喘的存在,而是被清除之后,无数次重建和改造之后,面目全非却轮廓完整的一具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