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玛丽(第6/45页)

等到她神智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圣司蒂芬公园的池边,全身只是又骇又喜的狂跳。那天晚上她没有走原路回家,她再不敢冒险去步行那伟大的生机体,她绕了一个圈子回家,但是她并没有觉得走远了。

那天晚上她在她妈跟前说话比往夜少。她妈见她少开口,怕她有心事问她要铜子不要——她脑筋里就是钱。玛丽说没有想什么,她就想睡,她就张A下巴打哈欠——哈欠是装的,答话也没有老实。她上床去也有好一儿没有睡着。她开了眼对着屋子里阴沉的黑暗尽看,也没有理会她妈凶恶的梦话,她在大声的问睡乡要她醒着的世界里要不到的东西。

这是玛丽的模样儿——她有浅色的头发,很柔也很密。她要一放松就落了下来,简直像水一样的冲了下来,齐着她的腰,有时她散披了在房里走着,发丝很美的弧形似的笼着她的头,逼缩的掩住她的颈凹,宽荡的散掠着她的肩,随着她走路的身段激成各式的浪纹,涌着,萎着,颤着。她的发梢是又柔又缓的像水沫,又亮又光的像纯粹的淡金。在屋子里她不束发的时候多,因为她妈就爱那散披着头发的小姑娘的意思,有时她还要她女儿解了外裳,单穿着白衬裙,更看得年轻。她的头形长得很娇柔,很软和。她把头发全攒在头上的时候,她那娇小的头像是载不住发重似的。她的眼睛是澄清的,灰色的,又温柔,又羞怯的隐在厚重的眼睑下,平常她的眼只看是半开似的,她又常常的看着地,不很放平着眼直瞧;她看人也就只一瞬,轻翻着,轻溜着,轻转着,一会子又沉了下去;还有,她要是对着谁看,她就微微的笑着,像是告罪她自己的卤莽。她有一张小小的白脸,有几点与几处角度很像她母亲的,但她母亲那鸟喙形紧皮的鼻子却是不在玛丽的脸上,她的鼻梁收敛得紧紧的,鼻尖也就只些微的一放,刚够看得见。

她妈就爱那小鼻子,像是害臊,不很敢出头露面似的。现在她们站在她们那面镜子前,镜面有一条大裂缝儿从右手的顶角斜着下来,喝醉了似的,直到左手的底角,还有两块交叉儿的破绽,一上一下的,在镜面的当中。

所以谁要照镜的时候,一个脸子就变成四个古怪的相儿,顶可怕的;耳朵也许蒙着嘴唇,眼睛吊在下巴上诡怪的张着瞧。但是也还有法子照,她们用惯了知道破玻璃的脾气,就是偶然准头错了变了相,也不觉得可怕了。

每回她们娘儿俩并肩儿站着照相,莫须有太太总是仔细的品评镜子里的A双脸子,她点着她自己真正靠得住的鼻子又说她当初丈夫的鼻子也顶有分量的,她的女儿的鼻子为什么只有那么一点儿!除非她们上代或是旁支曾经有过小鼻子的种,她就历数着她的姊姊妹妹,一大群的姑母与祖姑母,从往古的坟里翻起历代的祖宗,叫所有死透了的鼻子重新活过来比着瞧。玛丽听着她妈那样科学的研究鼻子,她就张着她的害羞的好奇的眼微微的笑着,像是道歉她那呼吸器官的缺憾,回头她妈就亲她的脸上的精品,赌咒的说这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个小鼻子了。

“大鼻子有人合式,”莫须有太太说,“有人可不合式,你要有了一个大的就不合式,我的乖。黑头发的,高身材的,军官先生们,法官,卖药的,他们的鼻子长得大神气,像你这样又小又白的人,可受不了大鼻子。我喜欢我自己的鼻子,”她又接着说,“我做小姑娘的时候在学堂里,同学的女孩子们全笑我的鼻子,可是我总是愿意他的,看熟了别人也就不讨厌了。”

玛丽的手脚,是又瘦小又软弱的,她的手掌比什么东西都软,她的掌上有五个小的,粉红色的肉垫子,从小拇指那里起有一个顶小的垫子,过去一个大一点,再过去更大一点,直到那大拇指底下的那个顶大的,匀匀的排着,看得顶整齐的。她妈有时爱亲这五块小垫子,她扳着一根指头,叫着她的名字,亲了一下嘴,再来第二个,这是玛丽的指头的名字——汤姆塔姆根斯,威利温各尔斯,郎但尼儿,塔西鲍勃推儿,最小弟小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