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玛丽(第2/45页)

她的母亲简直的不很洗脸,她以为濯洗不是卫生的,容易擦去脸上本来的光润,并且胰子水不是敛紧了皮肤,就是泡起了皱纹。她自己的脸子有地方是太紧,有地方又是太松,玛丽常常想那松的地方一定是她母亲年轻时擦得太多了,那紧的地方一定是她从来没有洗过的。她想她情愿脸上的皮肤不是全松就是全紧,所以她每次洗脸她就满面的擦一个周到,不洗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不让步。

她的母亲的脸子是又陈又旧的象牙的颜色。她的鼻子是像一只大的强有力的鸟喙,上面的皮张是绷得紧紧的,所以在烛光里,她的鼻子呆顿顿的亮着。她的一双眼是又大又黑像两潭墨水,像鸟眼一样的铄亮。她的头发也是黑的,像最细的丝一样的光滑,放松的时候就直挂了下来,盖在她的象牙色的脸上发亮。她的嘴唇是薄的,差不多没有颜色,她的手是尖形的,敏捷的手,握紧了只见指节,张开了只见指条。

玛丽爱极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也爱极了她的女儿,她的爱是一种剧烈的热情,有时发作凶猛的搂抱。每次她的母亲搂住了她,时候稍为长一点,就出眼泪,抱紧了她的女儿一左一右的摇着,她那一把抓得凶极了,可怜的玛丽连气都转不过来,但是她宁可耐着,不愿意妨碍她妈亲热的表情。她倒是在那样搂抱的凶恶中感到几分乐趣,她宁可吃一点小苦的。

她妈每天一早就出去做工,往往不到晚上不回家的。她是个做短工的佣妇,她的工作是洗擦房间与收拾楼梯。她也会得烧饭做菜,有时有针线活计她也做的。她做过最精致的衣服,年轻美丽的姑娘们穿了去跳舞或是去游玩的,她也做上品的白衬衫,那是体面的先生们宴会时穿的,还有花饰的背心为爱时髦的少年们做的,长统的丝袜子跳舞用的——那是从前的事情了,因为她做成好看给别人拿走,她就生气,她往往咒骂到她那里来拿东西的人,有时她发了疯,竟是把做好的鲜艳的衣服撕烂了,用脚践踏着,口里高声的叫喊。

她时常哭泣因为她是不富。有时她做了工回家的时候,她爱假定她是有钱了的。她就凭空的幻想有某人故了,剩下给她一份大家产,或是她兄弟伯德哥从美洲发了大财回来了,她那时就告诉玛丽明天她想买这样,做那样,玛丽也爱那个……明天早上第一件事是搬家,搬到一所大房子去,背后有花园,园里满是鲜花满是唱歌儿的鸟。屋子的前面是一大块草地,可以拍网球,可以傍着秀气的雅致的年轻人散步,他们有的是俊俏的脸子与雪白的手,他们会说法文,很殷勤的鞠躬,手里拿着的帽子差一点碰着地。她们要用十二个底下人——六个男佣人,六个女佣人——都是很伶俐的,他们每星期拿十先令的工钱,外加膳宿。他们每星期有两晚可以自由,他们的饭也吃得很好的。她们要制备无数的好衣服,穿了在街道上散步的衣服与坐马车兜风的衣服,还有骑马衣与旅行的服装。还要做一件银红丝绸的礼服,镶领是阔条的花边,一件黄酿色缎子的,胸前挂着黄金的项链,一件最细洁的白纱的,腰边插一朵大红的玫瑰。还要黑丝的长袜用红丝线结出古怪的花样,银丝的围巾,有的绣着鲜花与精致的人物。

她妈打算这样那样的时候,她心里就高兴了,但是不久她又哭了,把她的女儿狠劲的搂在胸前摇着,搂得她叫痛。

每天早上六点钟玛丽姑娘爬出了床,起来点旺了炉火。这火却是不容易点着,因为烟囱许久没有打扫过,又没有风可以借力。她们家里又从没有柴条,就把乱纸团成小球儿垫着,把昨夜烧剩的炭屑铺上,再添上一把小煤块算数。有时一回儿火焰就窜了上来,她就快活,但是有时三次四次都点不旺,往往点到六次都有,点着了火,还得使用一点小瓶子里的煤油——几条烂布头浸透了油,放在火里,再用一张报纸围着壁炉的铁格子,火头就旺,一小锅子的水一回儿就可以烧熟,不过这样的引火法容易把油味儿烟进水去,开出来的茶就是一股怪味,除了为省钱再没有人愿意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