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24页)

一九四〇年夏天,这些问题沉重地压在珀西瓦尔·高德里曼的心头。当时,希特勒的军队正如一把大镰刀似的横扫法国的玉米田,而英国人则溃不成军地从敦刻尔克仓皇撤退。

高德里曼教授比所有在世的人都更熟谙中世纪。他那本论述黑死病的专著,冲破了中世纪研究的陈规,成了畅销书,在此基础上,他把研究转向时代更早也更加棘手的历史时期。

伦敦六月里阳光和煦的一天,中午十二点半,秘书看到高德里曼正俯身在一份有插画的手稿上,吃力地翻译着中世纪的拉丁文,并用他那比手稿还难辨认的字体加着注解。秘书不喜欢这间死气沉沉的手稿室,要进这间屋子,得用许多把钥匙,这里简直像座坟墓。

高德里曼站在放手稿的小台架前,单腿而立,活像一只栖息在枝头上的鸟。在头上一盏聚光灯的照射下,他的脸色苍白,看起来仿佛就是当年在清冷的夜晚埋头编写这部年史的那位修道士的幽灵。女秘书清了清喉咙,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她眼睛里看到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肩头浑圆,视力微弱,穿着一套花格呢的西装。她知道,只要把他从中世纪中拖出来,他就又会变回一个十分敏锐的人。她又咳嗽了一声,说:“高德里曼教授。”

他抬起眼睛看到了她,微微一笑,这时他不再像是幽灵,倒更像什么人的书呆子父亲。“你好!”他用吃惊的口气说,犹如在撒哈拉大沙漠中跟邻居不期而遇。

“之前您让我提醒您,中午您约了特里上校在萨伏伊酒店用餐。”

“哦,对。”他从背心口袋里取出怀表,看了一眼,“我要是走路去,最好现在就出发。”

她点点头:“我已经给您拿来了防毒面具。”

“你想得真周到!”他又笑了笑,她觉得他和蔼可亲。他从她手中接过面具,说,“我要穿大衣吗?”

“今天早晨您没有穿大衣来,天气也挺暖和。要我在您走后把门锁上吗?”

“谢谢,谢谢。”他把笔记本往外套口袋里一塞,就走了出去。

女秘书四下打量了一周,打了个冷战,跟在他身后离开了。

安德鲁·特里上校是个红脸膛的苏格兰人,由于成年累月大量吸烟,身材干瘦,稀疏的金棕色头发上涂着厚厚的发蜡。高德里曼看到他身穿便服,坐在萨伏伊酒店一张靠角落的餐桌旁,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有了三个烟蒂。他站起身来跟他握手。

高德里曼说:“午安,安德鲁舅舅。”特里是他母亲的小弟弟。

“你好吗,珀西?”

“我正在写一部有关普兰塔日内家族的书。”高德里曼坐了下去。

“你的手稿还放在伦敦吗?真令我吃惊。”

“为什么?”

特里又点燃了一支香烟:“为防空袭起见,还是把手稿转移到乡下去吧。”

“非这样做不可吗?”

“国家美术馆的一半藏品都疏散到威尔斯不知什么地方的一个大地洞里去了,年轻的肯尼斯·克拉克动作可比你要快得多。别犹豫了,赶快出发吧。我想,你的学生留下来的也没几个了。”

“这倒是真的,”高德里曼从侍者手中接过菜单,说,“我没什么想喝的。”

特里没有看菜单:“说真的,珀西,你还待在城里干吗?”

高德里曼的眼睛似乎明亮了,如同放映机调好焦距后银幕上的形象清晰了,仿佛从他走进来才第一次动脑筋。“疏散儿童是必要的,还有像勃·罗素那样的国家精英。至于我嘛——咳,我走的话,就有点临阵脱逃,让别人代你战斗的味道了。我认为,这并非严格的逻辑之争,而是个情感问题,不是逻辑问题。”

特里因为高德里曼的回答一如他所预期,不禁微微一笑。但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看起了菜单来。一会他惊叫:“天哪,有伍尔顿老爷派!”高德里曼咧嘴笑道:“我敢保证,不过是些土豆加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