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结(第2/4页)

这种小点心,居然留在了妈妈的记忆深处。

医生来查病房时,想与妈妈说几句话,便弯下腰去问:“奶奶,您最想吃什么?”

妈妈看着陌生的医生,随口说:“橘红糕。”

她似乎立即觉得不太对,怎么把几十年没吃过的东西说出来了,便害羞地笑出声来。

妈妈笑得很敞亮、很天真。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语言,最后笑声。

你看她,先说清水虾,晚年最爱;再说橘红糕,早年最爱。妈妈用两种最小的食品,“起点性的食品”和“终点性的食品”,概括了自己的一生。

在这两种食品之间,无限的风雨,无尽的血泪,都删去了。她把人生压到了最低最简,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因此就用笑声自嘲。

自嘲之后,她不再有片言只语。

我听保姆和医生一说,便用一字总结:“禅。”

“什么?”医生没听明白。

“禅。只记住一种最简单的生活方式,打破了虚假常规,至低即是至高。”我说。

医生点头。

2012年11月21日

妈妈好些天已经不能进食,用“鼻饲”的方式维持生命。我妻子定时用棉签蘸一些蒸馏水,湿润她的嘴唇。

妈妈的嘴,一直很好看,到了九十高龄还是不瘪不垂,保持着优美的形态。

舅舅多次说,我妈妈年轻时是个大美女,没嫁到乡下去时,走在上海的马路上,多少人都在看她,走过去了还不断回头。

舅舅是从上海路人的眼光来判断美丽的,在这一点上,我比舅舅厉害。我小时候在那个贪瘠的小山村中,并没有路人的眼光帮助我,只凭着一个孩子的自然天性,就知道妈妈很美。

美具有一种“跨界传染性”。我从妈妈的美,扩展到对自然美的认知,最后,抵达艺术美和文学美。

为此,我对美学的理解,与别的学者不同。我相信人类与美在起点上是一种天性对应,并不是通过教育。小孩子都会在五六岁时就被山光水色惊呆,为秋山晚霞痴迷,并无任何课堂指引。

当然,仅有天性并不够,还必须加注内涵。这内涵,主要不是来自学问,而是来自经历。例如此刻马兰用棉签在一点点湿润的妈妈的嘴,曾经面对过一大堆小嘴。那些小嘴要吞食,要咀嚼,要饮啜,要滋润。这个包围圈,一直延续了很多年。这就使妈妈的嘴有了另一番生命力度和美学力度。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和祖母一样,喜欢在我们吃东西的时候看我们的嘴。有时,是她们喂我们,勺子送到我们嘴边,她们的嘴先张开了,直到我们把食物咽下。转眼,下一勺又来了,她们的嘴又再度张开。这就是我对她们的嘴的最鲜明记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她们自己吃东西的样子。

那么多年天天坐在一起吃饭,竟然记不起来她们吃东西的样子,可见我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眼前的饭菜了。真是不懂事的后辈,现在想来,还是万分羞愧。

直到今天,随着马兰手上的棉签,我才细看妈妈的嘴。它的张合,是我们的童年;它的紧闭,咬过了饥饿和灾难;它的微笑,是我们的家园。此刻,它终于干涸了,干涸在不懂事的后辈前面。

2012年11月22日

昨天晚上妈妈呼吸急促,今天早上又回到了常态。

我们家兄弟众多,一批又一批来轮流守候。各家的“另一半”也都不断地来,再加上舅舅、舅妈、亲戚、朋友,这个病房肯定是整个医院最拥挤的。好在,所有来的人都轻手轻脚,细声交谈,没有出现一丝嘈杂。

开始,医生和护士门见到这么多人有点皱眉。但不久,他们感动了。一位医学博士对我说:“现在很少再有这样的家庭了,全体出动,又那么有序。而且,像您和马兰老师这样的大名人,也都天天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