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祖母无名(第3/3页)

当时我和很多人一样,没时间考虑待遇,只想赶快多做一点事。我知道天下的局势不会那么顺利,迟早会有反复,如果能在新的灾难来到之前做出一个样子,那就能给中国留下一个看到过的文化之梦。

各种冲突几乎天天发生。所有长期扭曲的历史力量全部释放了,立即产生纠缠和打斗,一次次让我目瞪口呆。

例如那些老干部,在“文革”中受尽造反派的冲击,现在又出来担任各级领导了。但其中不少人,竟然左得比造反派还厉害。那天,一位很有“革命资历”的老太太在会议桌边霍地站起身来,手上拍着一个油印的本子大声说:“反动!反动!”我细问,原来,这是一个叫赵耀民的学生写的剧本,第一句话是舞台装置的说明:“舞台中央放着一把空椅子。”

老太太说:“舞台中央,当然是影射党中央;空椅子,什么意思?说是中央没人,他们要来坐天下吗?”

另一位与她一样资历的老太太比较平静,拍着她的手臂要她坐下,说:“这样的人现在也不必抓了,戴上‘反动学生’的帽子,开除吧。”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我。我说:“这是文字狱。今天终于明白,造反派的极左是有来源的。被打的人,很可能是打手的师傅。”

两位老太太一起站了起来,冲着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包庇反动学生,应该立即下台!我们会向上级反映,等着吧!”

我说:“请赶快反映,我从一开始就不想上台。”

过后,我在办公室等着下台的通知,但没有等到。

在办公室等到了一个我认为非常重要的人,一个蒙冤二十几年的教师获得平反昭雪,从流放地新疆回来了。荒沙大漠中瘦骨嶙峋的知识分子,自然应该成为我重振教育的骨干力量。见面后谈得不错,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不知所措:他几乎每星期都给我写纸条,报告教师中的“不良思想”。我几次劝阻,他只是改换了纸条上的语气,仍然频繁交送。原来,这是他在受难期间养成的习惯,戒不掉了。

我看着老人的背影,在笔记本上怆然写道:

灾难的最后恶果,

是人格崩溃;

崩溃的第一标志,

是毁损他人。

中国千年官场,历来鼓励互相揭发,而不在乎揭发的真假。一次次政治运动,更是以毁损他人为基础。这种长期训练,积累成一种集体本能,时时在很多人身上迸发。

不久之后,有一个机会,让我更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那就是我在担任上海市中文专业兼艺术专业教授评审组组长时,不断地收到各校教师对申报者、候选人的各种实名揭发,数量很大。照道理,对这种实名揭发,不能置之不理。我们派出不少人与各校相关部门会合,进行调查。调查的结果是:完全诬告,大约占七成;严重夸大,大约占二成;事出有因,大约占一成。

而且,在调查过程中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揭发别人有什么问题的,往往自己在这方面劣迹斑斑。

我听了一笑,说:“当然只能如此。汉奸眼中,人人都会变节;色鬼眼中,天下只有淫欲;盗贼眼中,世间无偷不立。”

但在当时,我们对此毫无办法。能做的,除了专业公正外,只对申报者中那些确实的“文革打手”,予以否决,静观他们今后的作为。

这种“静观”的结果也很幽默。十年后,我所受到的种种诬陷,大多来自他们。要他们不报复,是不可能的;而要十年后的民众知道起因,也是不可能的。

对我而言,如果预知这种结果而当初收手,更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