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齐华(第2/2页)

“我叫齐华,不要叫齐科长,更不要叫‘齐营副’了。那个‘齐营副’已经阵亡。”他给我夹了几筷子菜。

既然提到了“齐营副”,我就不客气,把藏在心里很多年的疑问提了出来:“那次你问我们蠢不蠢、傻不傻,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吧?”

“那是司令员给全体文化教员做报告时问的。当时有一种流行的说法,读书越多越愚蠢,司令员认为文化教员比较愚蠢,我觉得你们大学生比我读书多,应该更愚蠢。所以那天就学了司令员的腔调,连站相和手势都是模仿的。”

我听着就笑了起来。他立即说:“我知道你要问脱裤子割尾巴的事了。”

我说:“你猜对了。”

他说:“这是部队里的一句土话,我那次讲,有一点不健康心理。”

“怎么说?”我问。

“其实是流氓心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漂亮的女大学生,就故意这么说,想看看她们狼狈的表情。”他说出这句话有点艰难,越说越轻,低着头。

这倒确实是流氓心理。但是,能这么直言的人是不多的,何况他是个转业军人,是个科长,与我也不熟。

“齐科长,不,齐华,我觉得有点奇怪,你为什么要把这种心理告诉我?”我问。

他抬起头来,说:“为了一个人,那天她也在下面听了我的这句脏话。我……我们能喝点酒吗?”

我向服务员要了一瓶黄酒,一人一杯斟好,他缓缓喝了一口,说:“是这个女学生彻底改变了我。”

“谁?”我问。

“就是那个自杀的女学生,她叫姜沙。”

“那时,她母校的工宣队到农场来查她,农场要我协助,我就在旁边听了他们的全部谈话,工宣队还给我看了他们带来的揭发材料。简单一句话,原来追求她的所有男朋友,全都揭发了她。”

“这些男朋友都是当年的造反派首领,工宣队希望激怒她,让她反过来揭发他们。但是,她看了那些揭发材料后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想死。”

“我看得出她决心已下。在那个时代,所有人的思路都非常狭窄。她完全不知道像她这么漂亮、善良、有学问的女孩子有多么广阔的世界。我当时也不知道,想劝,又找不到话。好几次,我着急地流出了眼泪,又不能让她看到,更不能让那个工宣队看到,连忙擦去。谁知道,她不知什么时候在我的笔记本里夹了一张小纸条。”

齐华说到这里,解开上衣的第二颗纽扣,把手伸进去,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对折的牛皮纸信封。打开,从里边取出一张小小的白纸条。再打开,小心翼翼地递给我。纸条上写着——

齐华: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为我三次流泪的男人。谢谢你!

姜沙

“她死了以后你没有把这张纸条给领导看?”我问。

“当然没有。这是写给我个人的。”齐华说。

叹了口气,他又说:“我当时没有勇气对她说:活下来,与我一起过日子。我可以放弃一切,全为她。我倒不是怕别的,就怕她看不起我。读了这纸条,我才知道,不一定。”

这天,从下午到晚上,我只是傻傻地倾听,一时还无法消化这个让我震动不已的故事。听齐华说,他转业到上海,是自己要求的,就想照顾一下她的家,再每年扫扫她的墓。

在小饭馆门口与齐华告别时,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却说不出话。

他倒说了:“一个人会彻底改变另一个人,我好像有了一个新起点。我想请教你,如果想集中钻研一下人性和爱情的价值,应该读什么书?”

我说:“读莎士比亚和《红楼梦》,反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