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稍稍打开的窗(第2/3页)

这件事,就与我有点关系了。

周恩来指示成立的鲁迅教材编写组设在复旦大学的一个学生宿舍,由上海各文科高校的教师组成。我受学校的指派去参与,但分到的事情很少,只注释了鲁迅的两篇小说,写了鲁迅在广州几个月的事迹,几天就做完了。然而,看着各校教师刚刚从农村回来就全心投入了教材和词典的编写,又听说北京也在大规模地标点古籍、翻译名著,我产生了一点感动。

很快,第一批“工农兵学员”入学了,复旦校园里又出现了阔别多年的热闹景象。说是“工农兵学员”,其实就是前些年中断学业“上山下乡”的中学生。他们是幸运儿,多数同龄人还在农村,没有获得上学复课的机会。但是,他们的出现,却使周恩来领导的教育文化恢复工程有了生命化的证明。教师们一见,知道这事是真的了。

几乎所有的教师都立即手忙脚乱地抢时间,要把损失的几年补回来。他们当时所写、所讲的内容,还比较粗糙,来不及筛去时代的杂质。可理解的是,这是在救急,就像救灾的米麦中夹带着杂质一样。

我由于前几年已经彻底绝望,因此面对这样的大转折,走在校园里一次次眼眶湿润,心里总重复着四个字:“天佑中华。”

我这个人一直对政治人物缺少理解,但对于在灾难中恢复教育文化的周恩来,却是佩服。因为如果他不在一九七一年就开始做这件事,中国教育文化的精气神难免散尽,再收拾就不容易了。我曾说,为什么后来恢复高考时所有的大学都有能力立即开课?因为周恩来在五年前就已经开始在做准备。

但是,这么重大的壮举,在极左派看来是“右倾翻案”,他们坐立不安。

那天我回学院,看到教育楼的红砖外墙上新贴出一条标语:

不要资产阶级文痞,

宁要无产阶级文盲。

这种标语在当时看得多了,但这次,显然是针对着周恩来领导的复课。

我历来不怕极左派,现在更不怕了,就立即在标语边贴了一张纸条,这在当时叫“戳一枪”。我写的是:

上海的流氓总把别人说成是流氓,上海的文痞也是一样。

写完,签上自己的名。刚贴出,就围着很多人在看,表情兴奋。可见,社会气氛已变。当天下午,张可老师在路边看到我,一笑,说:“那一枪,很准。”

我说:“我看了那么多年,发现破坏文化的,都是文人。他们是真正的文痞。”

张可老师说:“文痞很滥,你要小心。”

我说:“不怕他们。”

果然,第二天下午,在我贴纸条的上方,一条新标语又出现了:

警惕老保翻案!

“老保”,指的是反对文革的“保守派”。在我们学院,领头的有三个,被造反派称为“三座大山”,我是其中之一,大家都知道。

我又在这条标语边“戳一枪”:

天地大案尚未审,

何人翻案未可知。

这次我干脆署名为“老保大山”。如果在几年前,这样署名一定会遭来暴徒们的批斗,但现在形势已经不同。周恩来、尼克松、联合国、编教材……这一切,加上我家与造反派的生死仇恨,再加上自己在农场的极限挣扎,已使我浑身胆气。

就在这时,我爸爸得了重病。急性肝炎并发糖尿病、高血压,已从关押处转到医院,医院连续发出六次病危通知。

医院里的爸爸,脸色姜黄,骨瘦如柴,看到我,居然满眼抱歉。他的意思是,带着那么多麻烦没有解决,却要离世而去,整副家庭重担撂给我这个还没有工作的大儿子身上了。

爸爸看来已经凶多吉少,没想到,一位叫姚鸿光的医生用中西医结合的实验,救了他一命。

我的几个弟弟都在农村和渔船上艰苦劳作,只能由我陪妈妈到医院照顾爸爸。但是,按当时的交通条件,复旦大学离市区实在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