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2页)

这些口号乍一听全是“反政府言论”,但政府的报纸也都渐渐这么说了。我联想到叔叔写信投诉的那些隐瞒灾情的干部,觉得真该用民主的办法好好整治一下。但是,眼前的事实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爸爸不仅不是赫鲁晓夫,他连一个科长都不认识啊。

原来,政治口号只是一种引爆,仅仅几天,就成了一种全民性的互斗互咬。

全民性的互斗互咬,是天下最大的人文灾难。政客和政策可以起起落落,并不重要,我看到的是,人性深处的邪恶获得了全面的鼓励、释放、凝聚、扩散,并固定为生态习惯。这是人文灾难的狂欢仪式,几十年都清除不了。

与爸爸谈话的第二天一早,我又回到学校。学校已经停课,很多同学开始造反,扎着塑料皮带到处贴大字报,满脸悲壮地宣称“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好像明天就要抛头颅、洒热血。但是这种“造反”恰恰是中央发动的,而攻击的对象却是走投无路的弱者。

我今天走进教室,心里忐忑不安。不是怕别的,是怕一句粗话。“文革”爆发以来,造反派对父母亲被打倒的同学,都叫“狗崽子”。从此,由人类学进入动物学。我低着头,不敢看别的同学,只敢慌张地看我的邻座李小林一眼。

李小林也看了我一眼。我立即直觉到,她也恐惧着,而且恐惧的内容和我差不多。

正在这时,高声喇叭突然震响,几乎把所有的人吓了一跳。喇叭里的广播夹带着不少“革命谩骂”,然后又全变成了“革命样板戏”。

我正呆呆地坐着发愣,忽然高音喇叭停了。我这才隐隐听到,教室楼下好像有人在扯着嗓子高喊我的名字,声音有点耳熟。

到窗口一看,是高中的两个老同学,一个姓许,一个姓万。好几年不见了,我赶紧下楼,拉他们到操场边的草地上坐下说话。

他们很焦急,说是昨天回了一次母校,发觉我们中学里的老师至少有一半都有了“历史问题”,贴满了大字报。

教英语的孙老师在抗日战争中担任过美军翻译。大字报说,他很有可能顺便做了美国特务;

教历史的周老师的祖父考上过清朝进士。大字报推测,极有可能见过慈禧太后,既然见了就一定有政治勾结;

教地理的薛老师在课堂上说法国地图像男人的头,意大利地图像女人的靴,却独独把中国比作动物,说是像一只大公鸡,显然是汉奸;

教生物的曹老师的“历史问题”在时间上最近,那就是在饥荒年代偷窃过烘红薯;

……

我一听,说:“这一定是教师们互相揭发的。你们想,曹老师的烘红薯事件,后来的小同学们怎么知道?还有,什么美军翻译、清朝进士……”

许同学说:“现在最麻烦的是孙老师,美国特务,不能回家了,关在生物实验室的一个笼子里。”

“笼子里?”我惊叫一声。

我们三人,花了一小时想出了一个营救方案,并立即实施。他们两位到街上买了两个造反队的袖章戴上,回到中学,冒充毕业生要“揪斗”孙老师。中学生造反队毕竟是孩子,看到两个戴着造反队袖章的老校友站在前面,已经矮了半截,提出可以用一百张写大字报用的白纸换出孙老师。

我的那两个老同学一听有门,就假装认真地与他们讨价还价,结果只用了三十张白纸,孙老师就转移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