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妈妈下楼了(第2/2页)

妈妈已经偷偷地去看过笃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身板还算硬朗。

跛脚村长是带着好几个年轻媳妇去动员笃公出山教戏的。笃公的屋里没有能坐的地方,大家都站着说话。笃公一口拒绝,说自己再也不会碰演戏的事。村长说,如果他愿意教戏,村里会有一些粮食津贴。笃公听了,看村长一眼,就走到苜蓿地里溜达去了。第二天他告诉村长,同意教戏。

村剧团一成立,我家里热闹了,像是筑了一个喜鹊窝。年轻媳妇们管妈妈叫“阿秀姐姐”,而“姐姐”这个称呼在我家乡的发音,活像喜鹊的叫声。这些喜鹊嫌笃公家太脏,就把他拉到我家来教戏。

笃公每次走进我们家的这幢楼,都会不由自主地瞟一眼隔壁的楼窗。教戏时,他领唱的声音很轻,结果,村剧团的演出全都变成了一种幽幽的闷声腔。

每天学完戏,总有几只喜鹊留在我家,缠着妈妈为她们写信。她们的丈夫,在上海、杭州、宁波等城市打工。

写信出去就有回信,妈妈又要为她们读信。几个月下来,妈妈觉得自己不能老在人家夫妻间“传话”,应该教她们识字。她想在村里办一个识字班,就与祖母商量。

祖母说:“这当然好。但这样的班一开,别的村也会来,你忙不过来,还要找一个帮手。”

妈妈想起朱家村有一个从外面嫁过来的新媳妇叫王逸琴,好像有些文化,就抱着我去动员。王逸琴一听很犹豫,后来被妈妈说服了。

识字班开张的前几天,来打听的人很多。这使妈妈犯难了:原打算在我家门口的堂前开张,地方够不够大?又从哪里去找那么多椅子、凳子?

她把那群喜鹊找来,要她们这几天暂停学戏,全力到各家去借椅子、凳子,大大小小都可以。

但是,借来借去总不够。一位老太太说,据她所知,我家隔壁楼上疯子的房间里还存有不少长凳。那是当年老木匠为了婚宴上的需要,自己打造的。

疯子肯借吗?几十年来这个疯子就靠着老木匠生前留下的积蓄在过最节俭的日子,只让一个哑巴女人每过几天去帮着做点事。前两年土改工作组去敲门,妇女会去敲门,在门外说了好半天,她都没有开门。

喜鹊们轻轻走上了那架陈旧的楼梯,每一步都像要倒塌。到了门口,也不敲门,只派一只喜鹊柔声细气地叫“婶婶”,然后把村里要办识字班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最后才提出借凳子的要求。

讲完,大家都不吱声。一只喜鹊突然用手指点了点门,果然,有一种极轻微的声音从里边传出,但很快就消失了。这只喜鹊用手推了推门,居然开了。

喜鹊们蹑手蹑脚地进房,想对这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长辈敬个礼,却不见人影。一顶灰蓝色的帐子在大木床上垂落,主人应该就在帐子里边。

一眼就看到叠在那边墙壁前的不少长凳。喜鹊们想,既然开门就表示同意,可以搬这些长凳了。但是,刚想走过去,却发现脚下满地都是浅黄色的奇怪物体。蹲下去一看,全是用麦秆编成的各种小动物,密密层层地铺了一屋子,数量应该上千。

喜鹊们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小动物略略挪移,让出一条路,好搬凳子。

妈妈听了喜鹊们的描述,愣住了:“满地都是黄灿灿的麦秆小动物,还有一顶蓝色的大帐子?”

妈妈是懂艺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