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谁是主(第3/4页)

错午时,呼天成的老舅一蹿一蹿地从门里走出来了。他站在村街上,跺着脚扬声骂道:“日他先人,特上样儿了吧?!连口水也不预备?啥东西?!……”立时,就有“信徒”说:“别骂别骂,咱是自愿的。你饿了?这儿有馍……信‘主’了,咱可不能骂人。”老舅就一颠一颠地说:“恁不能骂,我能骂。我是他舅。我是他亲舅!舅是干啥哩?舅就是来给娘家人出气的!还当干部哩,啥干部?吃屎干部!那礼数都学到裤裆里了?天成哩,把天成给我叫回来!一天了,连个面都不照……”

听他这么一骂,那些围观的人反倒一个个出溜出溜不见了。他们像躲什么似的,说走就都走了。突然之间,村街里只剩下了那些嘴里仍在“卜噜”的“信徒”们……“信徒”们四下望望,很吃惊地说:“这里的人怎么猫样?”

于是,老舅更是放声大骂,老舅本是信主的人,可他一骂就骂回来了。他很传统地骂道:“……六蚂蚱七秫黍,驴尾巴吊棒槌,狗不是!黄鼠狼播兔娃,一窝不胜一窝!秋核桃砸青柿子,净扁头疙瘩!门栓上挂黄绫子,充啥哩?!嗑瓜子嗑出个臭虫,这叫人吗?这还能算是个人?!人是个啥?人不是五谷杂粮喂的?人是狗生的猪养的马操的?我日他先人哪!……”

这些话最后又传到呼天成耳朵里去了。就在信徒们“卜噜、卜噜”给他娘祷告的时候,呼天成却在茅屋里的那张草床上躺着……这时,不断地有人跑来告诉他:“来了好多好多人,净迷信,净迷信哪!”又有人跑来说:“是不是把她们撵走?那嘴里都是‘卜噜、卜噜’,也不知‘卜噜’的啥?”还有人跑来说:“骂开了,骂开了,你老舅在那儿骂呢,跳脚大骂……”可不管谁说什么,呼天成都一声不吭,他就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躺着。

一直闹到了黄昏时分,女人黄着脸跑来说:“娘睁开眼了。娘四下瞅呢,娘怕是想见你……”

呼天成不吭。

女人又说:“娘既然信了,就让她信一回吧……”

呼天成仍然不吭。

夜半时分,女人又噔噔噔跑来了。女人流着泪说:“娘怕是不行了。医生说,水都输不进了……”

女人说:“娘的眼还没闭呢,临老,你不见娘一面?”

这时候,干部们都在外边站着,等着呼天成说话。可呼天成仍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这天夜里,呼家堡几乎家家都亮着灯,人们不时地朝外探头看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就那么一直默默地等待着……

凌晨一点,老舅来了。老舅是被村里的干部们劝来的。老舅呼呼地喘着气,站在了茅屋的门前。老舅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终于说:“你娘不行了,你娘开始捯气了……你回去吧。俺走,俺马上走。从今往后,我这老姐姐一去,咱就算断亲了!我永不再踏你家的门!”说完,老舅两手一背,勾着头走了。

回到呼家,老舅往床前一跪,放声大哭道:“老姐姐,老姐姐呀!你就这一个心愿,我都没有给你办成,我老无能啊!……”哭了一通之后,他走出房门,长叹一声,对着黑漆漆的夜空说:“主啊!……”而后,他又对那些坚持了一天一夜的“信徒”说,“走吧。走吧。咱走!”

终于,万般无奈,“信徒”们齐声“阿门”之后,还是撤走了……

呼天成是天将明时回家的。那时,娘已断气了。呼天成一步一步地跨进屋门,他在娘的灵前站了一会儿,硬硬地说:“……穿衣裳吧。按村里的规定,明天开追悼会。”

可呼天成并没有参加娘的追悼会。他睡了,他一睡睡了三天。有人悄悄地说,呼伯确实睡着了,他听到了呼伯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