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展览台(第2/4页)

麦升自然没想到他会受到如此的“抬举”,开初他有点受宠若惊,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然而,很快,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本来是个闷葫芦,突然就变得爱说话了,也爱串门走动了。在拆房的工地上,每当他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他总是举着那只缠了白纱布的手。他举着那只手,说:“才,你去东边吧。”万才就去东边了。他又吩咐说:“油家,你去顺椽子!”油家女人就去接椽子了,很神气的。他举着那只缠了纱布的手,每每小心翼翼的,就像是举着自己的生命一样。一直到后来,当他的指头彻底好了时,他还仍然坚持包着那么一块白纱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只挂在展览台上的“断指”倒成了王麦升的“女人”了。那爱是他一生一世从未有过的,是贴心贴肉的。在每天的仪式之外,他总是一有空就偷偷地跑到那个“展览台”的前边,去看那个拴了红布条的断指,看了一次又一次。那截断指挂在那里,就像是吊住了他的心一样。有天睡到半夜里,他竟然举着半截蜡头又去看了一遍,却刚好被巡逻的民兵撞上,人们问他,深更半夜里,你起来干啥?他支支吾吾地说:“我、看看椽子。起风了,我看看椽子。”话既然这样说了,他也只好蹲在那里看了一夜从老屋上拆下来的旧椽子……是呀,人们是这样“抬举”他,他能不好好干吗,他死干!

四月里,第二个被挂上“展览台”的,是徐三妮的指头。

徐家是单户。在呼家堡,姓徐的就她这一家。徐家没有儿,只有闺女,三妮是徐家最丑的一个姑娘,人长得粗不墩,像个萝卜,嘴上还有一个小豁儿,说话漏气,囔囔的。所以,人们都叫她“豁儿”。“豁儿”在家里是个“垫头”。“垫头”这个词在平原上是有特定意义的,那是个最受欺辱的角色(也就是说,所有的好事都轮不上你;所有的脏活、累活你都得干;而最终所有的倒霉又都会落到你的头上)。“豁儿”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她从来没有得过家人的一个好脸色,她娘手里的笤帚疙瘩几乎天天都落在她的头上!她娘有个绰号叫“老鸹四婶”。“老鸹四婶”的骂声在村里也是有些名气的,可她的骂声只追着一个人,那就是她家的“豁儿”。“豁儿”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她的两个姐姐都相继出嫁了。一年后,有一天,“老鸹四婶”站在村街里对人说闲话:“谁要是娶俺哩‘豁儿’,我送他一车大粪!”话一说完,人家哄地就笑了。当她说了这话后,扭过头来,就见她家的“豁儿”从邻近的代销点里慢慢走了出来,手里提着打来的一瓶醋。那话,她显然是听见了,可她没有回头。

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没人能理解“豁儿”为什么要这样?她的指头是在撂砖、接砖时被砸断的。那是一摞砖斜茬儿砸在了她的两个指头上,当时就砸断了,可那筋还连着呢,筋一跳一跳地蹦着!谁也想不到,就在这时,“豁儿”伸手抓起一把斧子,就在眨眼之间,竟把那连着筋、挂着肉的两个断指头齐刷刷地剁掉了!砍掉的断指还在砖上一蹦一蹦地脉跳着,她却像没事人一样,随手抓把土按在了淌血的手指上。这一幕,让所有看到的人都目瞪口呆!人们纷纷跑上来说:“‘豁儿’,你傻呀?!那不疼吗?”

“豁儿”囔囔地说:“木(不)疼。”

人们心里寒寒的,再问:“那会不疼?”

她硬硬地说:“木(不)疼!”

第二天,不用说,徐三妮的断指又光荣地挂在了“展览台”上。在断指被挂上去的那一刻,“豁儿”竟无声地哭了,只见她满脸都是泪水!就在这时,呼天成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就这一眼,使他发现了一个勇敢的死士!呼天成是绝不会看错人的。于是,他招了招手说:“三妮,你出来。”“豁儿”愣了一下,慢慢从人群里走出来了。呼天成对众人说:“大家都看清楚,这是三妮!三妮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从今天起,再不要叫人家‘豁儿’了。我说了,由队里出钱,把三妮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去,把这个豁儿给她补上!我看恁谁还敢再‘豁儿、豁儿’地叫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