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孙布袋(第3/4页)

踏着那些斑驳的小白点,望着无尽的夜空,呼天成发现,在平原的乡野,在这样一个村落里,真正的统治并不是靠权力来维持的。他深知,村一级的所谓组织并不具备权力形态,因为它不是村人眼里的“政府”。在村人们眼里,“政府”才是真正的“上头”,而他仅仅是“上头”与“下头”之间的一个环节。那么,在呼家堡,要想干出第一流的效果,就必须奠定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这一切,都是靠智慧来完成的。那就是说,他必须成为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一个。对于那些“二不豆子”、那些“字儿、门儿”不分的货、那些野驴一样的蛮汉,他必须成为他们的脑子、他们的心眼、他们的主心骨。

那么,一开始的时候,他得有一个“饵”,孙布袋就是他的“饵”了。

自此,孙布袋的“脸”成了他祭旗的第一刀。

在乡村里,脸面是活人的招牌。乡人是最看重脸面的。

呼天成正是借孙布袋的“脸”,给全村人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

这门课的第一步是展览。那时候,几乎是每天傍晚,孙布袋总是在村口处被人当场捉住,“人赃俱获”。于是,孙布袋的脸就成了一个挂起来的“贼”字。那个“贼”字一次又一次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浸泡在众多人的眼仁里。他的脸就像是被剥光了皮的树一样,无数次地接受目光和语言的洗涤!不光是一些女人指着他的鼻子骂,孙家那些上了年纪很有些辈分、也很有些正义感的叔伯爷们曾当众唾他!孙家的同宗说:布袋呀布袋,你是没有一点改性了,你真丢孙家的人哪,你把孙家祖祖辈辈的人都丢光丢净了!

那时,孙布袋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串串偷来的东西,像小丑一样在村街上被人牵着走……人眼是可以腌人的,众人的眼可以把一张脸腌小腌烂腌成肉干,腌成一泡臭狗屎!开初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是假的,是做给人看的,每当他被捉住时,还有点满不在乎,还着脸对人笑呢。后来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后来他从众人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个狗样的东西,那就是没有了“脸”的自己。他的目光在与人接触的时候,就再没有了那种平静,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愉悦”,当人看他时,他自己就先先地有了一种“贼”的感觉,那个“贼”字灼烧着他,使他恨不得立时钻进地缝里去。到了这时,连他自己也觉得他已经不是人了!

展览不光是给孙布袋带来了耻辱,也给全村人抹上了深重的精神烙印。人们一看到孙布袋就腰里发紧、心里发怵。孙布袋那张脸成了一种象征,一种罪的象征。人们一看到孙布袋,就想到自己也曾是偷过一两穗儿庄稼的,也就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呼天成要的就是这种“杀一儆百”的效果。

孙布袋一下子就完了,孙布袋自此彻底地成了村人的笑料,成了连孩子们都不屑于理睬的渣子,成了谁想踢一脚就踢一脚的狗。他走在村街上,总有人取笑他说:“布袋,又偷了点啥?”到这时候,孙布袋才后悔了。他曾私下里找过呼天成,他悄悄地对呼天成说:“我不弄了,日他妈,我不能再去卖脸了……”呼天成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晚了!”孙布袋哭了,五尺高的汉子,蹲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嗷嗷大哭。等他哭完了,呼天成说:“弄吧,退是退不回去了。我说了,将来给你说个媳妇……”

于是,孙布袋万般无奈,只好继续做贼……

呼天成的第二个步骤是开会。开会是呼天成给村人们上的第二课,这应该说是一堂“集体意识课”。那时候,在许多个点着马灯的夜晚,孙布袋自然而然地成了会议上的活靶子,成了法定的批判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