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岳百景(第4/9页)

我是被富士山迷住了。那天晚上,我傻了,完全失去了意志。即使现在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也感到回身乏力。

我在吉田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到了御坂。茶馆的老板娘见到了我暗自发笑,她那十五岁的女儿则绷着脸。我想婉转地告诉她们我并没有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们什么也没问,我倒是自己主动地把昨天一天的行动详细地说了出来。投宿的旅店名称、吉田酒的味道、月夜的富士山、丢落了钱包,全都说了一番。老板娘的女儿又高兴起来了。

“客官!起来看啊!”

一天早晨,老板娘的女儿在茶馆外面高声地呼喊着,我勉强地起了身,向着走廊走去。

老板娘的女儿兴奋地面颊通红,默然指向天空。我一看,是雪。我吃了一惊。原来是富士山下雪了。山顶白皑皑地闪闪发光。我心想御坂的富士山也不能小觑啊。

“真好看啊!”

听到我的赞美,老板娘的女儿得意地用了一个赞美词说:

“非同一般吧。”接着,她又红着脸说:“御坂的富士山,这样还不好吗?”或许是因为我以前就一直告诉她:这种样的富士山低俗而不好看,她才在内心一直感到沮丧的吧。

“果然,富士山不降雪的话就不咋样!”我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重新对她这样说道。

我穿着和式棉睡袍到山上转悠,采了满满两把待宵草[23]的种子回来,并把种子撒在了茶馆的后门处。

“可以吗?这是我播种的待宵草。明年我还会来看的。可不要往这里倒洗涤水什么的呀。”

老板娘的女儿点了点头。

之所以特别挑选了待宵草,是因为我认为待宵草与富士山很般配。御坂岭的那家茶馆,可以说是山中唯一的房屋,所以邮递件无法送达。从山岭的顶上乘坐公交车要颠簸三十分钟左右,才能到达岭下山麓河口湖畔一个叫“河口村”[24]的不折不扣的荒村。寄给我的邮件物品都留在那个河口村的邮局里。我差不多每三天就要去那里一次取我的邮品。我都选天气晴好的日子去取。这里的公交女乘务员不会为观光客特别介绍风景。尽管如此,但有时她也会像想起什么似的,用一种极其散文式的语调,沉闷地、近乎嘟哝地介绍说:那是三之岭,对面是河口湖,湖里面有西太公鱼,等等。

从河口邮局取了邮件物品,在乘坐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返回岭上的茶馆途中,紧挨着我的旁边端坐着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她身穿一件深咖啡色的披风,脸色苍白,容貌端庄,和我的母亲长得很像。女乘务员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冒出一句说:“各位乘客,今天能清晰地看到富士山呢!”那语气既分不清是介绍,也辨不明是自己一个人在感叹。听她这么一说,背着背包的年轻工薪族,梳着大大的日本发髻、穿着绸子衣服、小心地用手帕遮住嘴、艺妓派头的女子等,都转动着身子,一起把头探出了车窗外,仿佛现在才发觉似的,眺望着那平淡无奇的三角山发出“啊”“哎呀”等傻傻的感叹声。车内一阵嘈杂。然而,我身旁的这位老人家好像心中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她和其他观光客不同,连看都不看一眼富士山,反而一直注视着与富士山反方向的、山路沿线的断崖。我对她的专注神态感到全身振奋。我也想让她看到我不愿看如此俗气的富士山的那种高尚而虚无的心情。我还想让她感受到我对其产生共鸣的态度:即使什么也没有对我说,您的痛苦和孤寂我也都明白。于是,我借机悄悄地靠近老太太,和她保持同一种姿态呆呆地将视线投向断崖一方。

大概老太太也对我感到放心吧。她心不在焉地说:“啊,待宵草!”

说着,她用纤细的手指,指向路旁的一个地方。公交车“唰”地一下开了过去,金黄色的一朵待宵草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那花瓣鲜艳夺目久久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