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后记(第2/4页)

在这次校对过程中深深感到,即使清除了这些硬伤,也只是做到了基本意思不错,与准确地把原著的全部信息完整地反映出来的要求还相距甚远。意思不错只是底线,还需要把原作的思想、内涵、神韵、风格反映出来,把原作字里行间那些没有明显写出来的东西体现出来,这就要表达到位,不能欠火候。德罗戈离家时,他想的是,这是他的“真正的生活的起点”,原译为“真正的生活开始的一天”,没有把他满抱希望的心理反映出来,而希望是造成他的终生悲剧的决定性因素,译文火候欠缺。他想回城,要大夫开证明,大夫问他是不是就说不能适应高海拔环境时,他回答说“就这样写吧”,原译没有“写”字,他的无奈就没有反映出来。他看到沙漠上的那匹马时,结论是“不该丧失这个机会”,原译的“不能浪费时间”,没有反映出他的急切心态。蒙蒂带队勘定边界时,他想让安古斯蒂纳吃尽苦头,心想“我将让你看个明白”,原译为“让你看到”, 没有呈现出他咬牙切齿的狰狞面目,也是火候不到。德罗戈最后才感到,在时间的飞逝面前“毫无自卫之力”,原译为“毫无办法”,显然不到位。小说结尾的最后一句是,“在黑暗中,尽管没有一个人看他,他轻轻地笑了”,比原译的“在黑暗中,他轻轻笑起来,尽管没有一个人看他”更有些味道。

有时仅是一字之差,意趣大变,甚至谬之千里,所以需要认真琢磨。德罗戈起初觉得来日方长,所以认为不必“匆忙决断”,似比原译的“匆忙行事”更为贴切。城堡那个哨兵等待拉扎里回答口令时,被冷酷的中士监督,他感到再等下去似乎就“太轻率了”,同原译“不够慎重”意思差别不大,但用肯定词比否定词似乎更能显出他的焦虑。少校称赞他的学生一枪击中拉扎里时说莫雷托“绝不会失手”,比原译的“绝不会错”更能体现他的沾沾自喜和冷酷。德罗戈多年后体力尚好,能骑马,但“严重的是”,他没有那种愿望了。原译的“重要的是”意思不错,但意趣不同。书面作品不同于当面交谈,语气需要用感叹词来体现,翻译时稍不注意就会造成欠缺。十二章写到德罗戈和特隆克看到北方荒原的黑影时,后者说不是毛絮,德罗戈马上问:“这么说来可能是什么呢?”原译没有“呢”字,但加上之后更可显出他的语气和他的急切和疑惑。德罗戈为调回城市去找那个将军,后者谈的却是城堡应该裁员。他问德罗戈,城堡的人“关于这一点”会说什么。德罗戈心不在焉,反问“关于什么”,将军的回答是:“就是我们正在谈的事啊!”原译没有最后的“啊”字,但有了这个字后,将军的口气更明显,他那副不可一世的官僚面孔暴露无遗。像这样一些不甚明显的字词,一不小心就会造成错失,使原作蒙受损伤。这次校对后又对中文审读了一遍即发走,编辑赵波先生数次来电,询问个别字句。于是再次审读,又发现了一些错误和可以改进的地方。最后这次审读时,更多地是以读者的眼光去阅读译文的,因此更能发现问题。翻译和一切文字工作一样,可以反复修改,没有止境,即使这样,错误和不妥之处依然难免,只好等待方家指教并请读者见谅了。

《鞑靼人沙漠》用平平常常的语言叙述了德罗戈的悲剧,故事十分简单,没有迂回曲折的情节,读起来甚至有些沉闷。他抱着希望来到城堡,遇到的却是无边的沉闷和孤寂,年轻时好像时间流逝很慢,老年期却突然来临,幻想尚未放弃,死神却已站在眼前。他耗费生命,期待某种事情发生,却一直是白白等待。希望,或者说信念是他的精神支柱,但信念与努力在荒诞的现实面前轻飘无力,他只能在希望就在眼前时结束自己的性命,了无痕迹。这是作家对人的生存的思考,这种思考是从字里行间反映出来的,翻译时也需在字里行间把这种思考反映出来。德罗戈最后被逼离开城堡来到那个不知名的小旅店,这就是他的最后时刻。在楼下悦耳的歌声中,他“用尽全身心的力气”,“用力冲向那扇黑色的大门”,“两扇门好像不必推就自己打开了”。读者从这些字句中会对德罗戈是怎么死的得出自己的结论,对作家讲的这个在希望就要实现之际被逼撤退后默默结束性命的故事会有自己的体味,现实的荒唐,命运的无常,难免会涌上心头,跟着作家对人生进行一番思考,波澜不惊的故事也可惊心动魄。译文如果能够起到这样的作用就谢天谢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