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一)(第2/2页)

再问一句:我们这个家庭到底怎么了?从我伯父的遗孤哥哥那里才晓得的备细,这真是个天大的怪圈:老爷子把两个儿子送去抗战,去革命,这“革命”因他“人少地多”把他划成富农定为阶级敌人,一个儿子牺牲于革命,另一个儿子,“革命”因他的家庭“不革命”、“反革命”而冷落他!且不论牺牲了的革命遗孀为了这口气咽不下而自尽——这是想都想不通,想也想不出来的奇事、惨事。父亲把它埋藏在心中,只在我入党时不得已闪烁透漏一下,直到死再不声言。他名也不争,利也不争,都知道他老实。老天爷,我想起“文革”中那句话:“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一个人要是这样一个老实法,像父亲这样,他得吞咽多少黄连,而且还要脸上泰然自若,这是什么样的定力?

只有一次,“文革”之后大家随便说话,我们谈及某个领导不能令人满意,他在旁说“不要乱讲”,我们都笑说“您老还心有余悸呀”,他怔了怔说“我不是‘余悸’,我浑身上下全是悸”,听见这话,我当时就打了个冷颤。他的舒张也偶有的。邓小平“取消成分”他举杯高饮说“千古伟人”,再就是我的《雍正》书出,他又饮酒,说“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我听着颇有得意之音。

兄长这份资料是极客观的。我早就听过了,心中的震惊也是“革命性的”,父亲把我瞒到长大成人成熟,真有他独到的思维,如果从小就知道,从小就会唬得筋软骨酥,哪有今天二月河“拿起笔老子天下第一”的心态?没有这心态,写什么书?知道了事情的复杂性,了解了人生艰难步履,知道世情的险,就会在待人处事上小心一点,公道一点,原恕别人一点,这就是“放下笔夹起尾巴做人”,或者“放下笔老子天下第末”,我是不欺侮任何人的,包括我恨的人。这同样也是父亲的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