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墓道前的沉吟(第2/2页)

她的刻苦,她的严厉,形成了她的风格,大抵——我想了很久,大抵是因了她的理想主义加着一种顽强的执着与认真。从一个拈针走线推磨造炊的农村少妇,到一个能打枪骑马识文断字文武来得的职业革命者,经受了几多磨难?我虽然不怕她,但在浩浩如烟的记忆里,尽管她的聪明美丽,更多的成分却是“威严不可犯”。几个年轻警察在说笑,有人说一声:“马局长来了!”人立刻变得一脸庄重严肃——那时的公安局和监狱同院,串得蚱蜢串儿似的犯人在太阳下晒暖儿,见她过来,会拌动着腿哈腰低头站起来,听着她脚步过去才松一口气。一句话,她“厉害”。

确实如此。我知道她是在1944年的五月,一个漆黑的夜晚悄悄离家出走,在虎啸狼嚎的太行山黑黝黝的冈峦中,穿越老树古藤林投奔抗日队伍的。中间还过一条正泛水的大河,从敌占区一气跑到根据地。爸爸曾笑问妈妈:“你当时怎么想的,就不害怕?”我当时在场,听母亲说:“心里害怕就站住想:我没有做过坏事,老天爷不保佑我保佑谁?”我后来也独自夜走山路,心里想:“老子有枪,他妈的不对就给他一家伙!”这一比,我没有母亲勇敢。我有一个勇敢的母亲。一九四七年在伏牛山,一头狼半夜闯进她的住房,她出去开会未归,只我独自在家睡觉。我是被一声脆裂的枪声惊醒的,是母亲开枪了。她回来见灯熄了,没再点灯就睡,听到那畜生在床下粗重的喘息声,反手向床下扣动了扳机……狼夺门而出,母子平安。但那次妈妈是哭了,说:“万一叼走了你,我怎么向你爸交代?”她的勇敢传给了我,我没有她勇敢,但也是个勇敢的人。当后来的苦难降临,在井下掏煤被电击,一步一颤背水泥登“死人崖”,从爆炸现场赤脚逃出时;当决意舍弃“士”途从文时,我觉得我所接受的是母亲的伟大力量与丰厚赐予。

母亲有一种大漠孤烟式的苍凉雄浑气质,然而恐怕没有谁比我更能感知她的细腻温情的母爱的一面。有时到后半夜,母亲会叫醒我,在耳边轻声说:“宝儿,到街上给妈买一张卷饼,或者是火烧夹肉。妈饿坏了,也累坏了……去吧,啊?”我就会顺从地揉着惺忪的眼去“跑腿”。偶尔一个节日,她会弄点菠菜豆腐汤,滴几滴香油,在火炉旁搅着黏糊糊的面,往翻花沸腾香气回荡的汤里“拨鱼”,先一碗一成不变的是我吃。1960年困难时,伙房里只要有一点细粮,总是留给我们兄妹的,她说:“我不爱吃白面。”这里的母亲,我常常觉得和那个举枪对靶、枪口冒着青烟的她“封不上号”来。犯人脱逃,她勃然大怒,拍桌子呵斥那些年轻的“叔叔”们。他们垂手听训,鼻尖上冒汗,然而只要稍假辞色,温言抚恤一下,他们又都会高兴得孩子一样。

干公安的有句“切口”,叫“站着进来,横着出去”。或者是命终于斯,或者是犯错误赶出去,都叫“横着”。母亲没有犯过错误(当然是指一般性质而言),她终究是“横着”从这岗位(她死时是法院副院长)走向了生命的归宿。已经去了三十二年了,我记不起她活着时“休息”是什么样子。无论什么时候我醒来,她都在工作,在“写字”。她犯病也是盛暑从乡里赶回,洗脸时晕倒的。半年后病不见起,按规定要扣工资,她说:“这样歇着还领百分之八十工资,我已经很不安了。”

她去之后,我又经历了很多风风雨雨,千山万水辗转流徙,三十二年。当我鬓发渐白,事业有成时,到“马翠兰之墓”前扼腕沉吟,我发觉母亲始终都在注目着我,跟随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