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第2/3页)

我边看边想:这个人明明是温柔的嘛,在不喝酒的时候,那么体贴……他明明是善良的,明明是有着生活的乐趣和希望的。为什么要酗酒呢?不知他心里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无法忍抑的黑暗情绪,必须依托醉酒才能宣泄……

清醒了一整天之后,第二天那个酒鬼又重新步入生活正轨,很正常地醉得一塌糊涂。他从北至南经过我家,骑着白屁股的雪青马,在坦阔的草地上沿“S”形路线前进。可怜的马,想走直路都由不得自己……就在这天上午,当他从南面经过时还很清醒,还亲切地同正在提水上坡的我打了招呼。那时,刚在我家喝过茶的阿依努儿正准备离开,上马时却发现马肚带有些松。他见状立刻下马,很绅士地帮助这个女人紧了紧马肚带。

在冬库尔的短短一个月时间里,我见过这个酒鬼不下十次,却始终不知他家住在哪一块,也没见他放过羊赶过牛什么的。除了附近的家庭主妇和年轻人外,就数他一天到晚串门最勤了,无所不至。大家也都能容忍——甚至是“习惯”,甚至是“尊重”——他的这一爱好,只要不闹事,由着他坐在自己家里安安静静地喝去。如果家里有洋葱或野葱的话,还会主动提供给他当下酒菜。

离开冬库尔之前,我们去南面二十多公里外的一条山谷里参加了一场盛大的婚礼,方圆百里的人家都去了。一路上陆续有华服的骑马人从岔道上拐进我们贺喜的队伍。那个酒鬼不知什么时候也加入了进来,彬彬有礼地与大家逐一问候,若哪个女人的马镫不舒服,马鞍没放好,他会抢先上前帮忙调整。但他身边却没有跟着其他家属,看来只有他一人参加婚礼。他的马鞍后面空空的,没像其他人那样驮着大包贺礼。

因为是穆斯林的婚礼,宴席上不会提供酒水。这家伙何苦白跑一趟呢?再一想,不对,就算是已经堕落了的酒鬼,也有参与集体活动的需求啊。酗酒是一回事,正正经经地度过传统喜庆的日子,又是另一回事。

婚礼结束,大家又一起往回赶。雨越下越大,他继续主动照料大家,在队伍里前前后后跑个不停。大家都毫不客气地受用着他的殷勤,就像平时他坦然地走进别人家毡房,一边受用茶水一边借宝地大过酒瘾时一样。

最后一次见到这个酒鬼是在去往深山牧场的搬迁路上。我们在中途的托马得牧场驻扎了一夜。凌晨两点多驼队就出发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那片空荡荡的宿营地上。因为我的马在头天晚上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斯马胡力和卡西分头去找马,妈妈独自牵着驼队上路。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弃置在空地上的空马鞍上(偌大个家,只给我留了具马鞍!当时痛苦地想,要是再给我留个被窝该多好),面对渐渐发白的东方天空焦急地等待。所处的地势很高,四面苍茫,星空冰凉。很久后,沉暗的朝雾中才隐约浮出几座近处的山头。我冷得抖个不停,双脚虽然套了一双毛线袜和三双厚棉袜,踩在大了四个码儿的靴子里,还是冷得快没有知觉了,脚趾僵硬,动一下痛一下。四下冰霜满地。

突然记起午夜十二点大家刚起床的时候,看到不远处加孜玉曼家宿营地那边生起了一堆火,可能是专为她家正在月子里的小母亲和小婴儿生的。我想,虽然火熄灭了很久,总还有些温暖的灰烬吧?便摸寻过去。突然间,在模模糊糊的晨光中看到还有一个人也坐在那里。我吓一跳,再走近一看,竟是那个酒鬼!天啦,他从哪儿冒出来的?他的马呢?他家也在这天搬迁吗?怎么这一路上都没看到他家的驼队?

显然,他又醉了,埋着头坐在灰烬边烧黑的石头上,嘴里咕咕噜噜地念叨着,一身酒气。我想了又想,还是硬着头皮凑过去,坐在他对面。我用小树枝拨动灰烬,看到还有几粒灰烬明灭不已,便添了一根柴,趴在火坑上吹了半天,吹得满脸都是柴灰,那根柴却连一丝烟也没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