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里回来的人(第2/5页)

在冬库尔,我只进过一次城。折腾一趟回来,好几天才缓过劲儿。

我进城除了处理自己的那点儿事,还得负责全家人一个月的蔬菜采办,还要给阿娜尔罕捎送各种沉重的奶制品,还要为家人选购礼物及一些生活用品。此外,进城的消息一散布出去,邻居们就纷纷上门拜访,要求我帮忙捎这捎那的。捎带的内容千奇百怪,什么腰包啊(放羊还挎什么腰包),铝茶壶啊,避孕套啊,苍蝇拍啊……

他们拜托我的时候都极认真地说:“我和你的妈妈是好朋友!”——说的是我自己的妈妈,她曾在山里生活多年,又开杂货店又当裁缝又织毛衣又弹羊毛的,鼎鼎有名。于是,等捎回了东西,自然不好意思收钱。只能怨我妈太能交朋友了。

在我出发前,卡西抽空给阿娜尔罕写了一封信,满满当当两大页。哪来那么多话可说呢?姐妹俩才分开一个多礼拜……卡西把信纸反复折叠,一直折到火柴盒大小。又从本子上另撕一页纸把这个火柴盒仔仔细细包了起来,算作信封。信封上还用歪七扭八的绿豆大的汉字写了阿娜尔罕的名字,后面又署了自己的名字,也是汉字,相当正式。为什么非要署汉字的名字呢?大约因为户口本和身份证上的名字用的就是汉字,用汉字强调姓名显得更郑重些。要不就因为送信的人是汉族,为了表达对她跑一趟腿的尊重。

我在深山小道上散步,有时会迎面遇到不相识的牧人。在互相问候并自我介绍后,对方还会再掏出身份证给我看一下,让我知道他的名字写成汉字是什么样的。

又说岔了……总之我进城了。至于如何长途跋涉,如何站在尘土飞扬的土路边长时间焦急等车,如何像打仗一样在最短的时间里采购齐全所有物品……这些都没啥可说的。进了城,最渴望的事情反而是赶紧回家,好把买到的东西一一分给大家,并且想象到他们那时会有的惊喜,忍不住提前得意了一把。

此外,作为从山里来的人,进城最大的感受是:满街上的漂亮姑娘真多!

而自己却是那么粗陋、焦灼、不合时宜……

回去的路上,因为一时没有去汤拜其的车,不得不在喀吾图歇了一夜。好不容易到了汤拜其,又发愁怎么和斯马胡力联系。若他不来接我,我自个儿可找不到回家的路啊。正在一家山野小店托人传话呢(哪怕与我家背道而驰的行人,一路上也会逢人就勒马,把消息迅速准确地传递出去。得知消息后,哪怕并不路过冬库尔的人,也会绕道前去通知。这种主动帮忙传递信息的义务行为被外人称为哈萨克牧人的“土电话”,相当及时有效),这时,一转身就看到斯马胡力那小子,正笑眯眯地牵着马站在那里。

归途中他才告诉我,他已经连续三天往汤拜其这边跑了,昨天还是和卡西一起来的,希望能第一时间接我回家。

昨天来等,还可以理解。若是我昨天搭到车的话,应该能接到。可前天也来的话……前天不是我刚离家的第二天吗?哼,这两个家伙,也不知是盼望着我呢还是盼望着礼物。整天羊也不放了,羊毛也不剪了,撂下所有活儿天天往汤拜其跑。

我们俩兴高采烈地边走边说,穿过一座又一座开满白花的山冈和一片又一片阴凉的森林。刚走出冬库尔南面的林子,就一眼看到我们石头坡上寂静而亲切的毡房和坐在门前草地上穿粉红色毛衣的扎克拜妈妈。我忍不住大喊:“妈妈!”妈妈也大喊:“李娟!”我又喊:“妈妈!”她继续大力回应:“李娟!”——就这样互相喊了半天才走到近旁。虽然这么喊来喊去也没啥意义,但就是满心欢喜,浑身鼓荡着闪闪发光的热情。

失望的是卡西这会儿不在家,还想第一时间展示送给她的新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