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三角(第2/6页)

他们二位是庙里的财主。这倒不是说庙里都是穷人。以猪头肉作坊的老板说,炕里头就埋着七八百油腻很厚的洋钱。可是老板的钱老在炕里埋着。以后殿的张先生说,人家曾作过县知事,手里有过十来万。可是知事全把钱抽了烟,姨太太也跟人跑了。谁也比不上这兄弟俩,有钱肯花,而且不抽大烟。猪头肉作坊卖得着他们的钱,而且永远不驳价儿,该多少给多少,并不因为同住在关老爷面前而想打点折扣。庙里的人没有不爱他们的。

最爱他们哥俩的是李永和先生。李先生大概自幼就长得象汉奸,要不怎么,谁一看见他就马上想起“汉奸”这两个字来呢。细高身量,尖脑袋,脖子象颗葱,老穿着通天扯地的瘦长大衫。脚上穿着缎子鞋,走道儿没一点响声。他老穿着长衣服,而且是瘦长。据说,他也有时候手里很紧,正象庙里的别人一样。可是不论怎么困难,他老穿着长衣服;没有法子的时候,他能把贴身的衣袄当了或是卖了,但是总保存着外边的那件。所以他的长衣服很瘦,大概是为穿空心大袄的时候,好不太显着里边空空如也,而且实际上也可以保存些暖气。这种办法与他的职业大有关系。他必须穿长袍和缎子鞋。说媒拉纤,介绍典房卖地倒铺底,他要不穿长袍便没法博得人家信仰。他的自己的信仰是成三破四的“佣钱”,长袍是他的招牌与水印。

自从二位财主一搬进庙来,李永和把他们看透了。他的眼看人看房看地看货全没多少分别,不管人的鼻子有无,他看你值多少钱,然后算计好“佣钱”的比例数。他与人们的交情止于佣钱到手那一天——他准知道人们不再用他。他不大答理庙里的住户们,因为他们差不多都曾用过他,而不敢再领教。就是张知事照顾他的次数多些,抽烟的人是楞吃亏也不愿起来的。可是近来连张知事都不大招呼他了,因为他太不客气。有一次他把张知事的紫羔皮袍拿出去,而只带回几粒戒烟丸来。“顶好是把烟断了,”他教训张知事,“省得叫我拿羊皮皮袄满街去丢人;现在没人穿羊皮,连狐腿都没人屑于穿!”张知事自然不会一赌气子上街去看看,于是躺在床上差点没瘾死过去。

李永和已经吃过二位弟兄好几顿饭。第一顿吃完,他已把二位的脉都诊过了。假装给他们设计想个生意,二位的钱数已在他的心中登记备了案。他继续着白吃他们,几盅酒的工夫把二位的心事全看得和写出来那么清楚。他知道他们是萤火虫的屁股,亮儿不大,再说当兵不比张知事,他们急了会开打。所以他并不勒紧了他们,好在先白吃几顿也不坏。等到他们找上门来的时候,再勒他们一下,虽然是一对萤火虫,到底亮儿是个亮儿;多吧少吧,哪怕只闹新缎子鞋穿呢,也不能得罪财神爷——他每到新年必上财神庙去借个头号的纸元宝。

二位弟兄不好意思彼此商议那件事,所以都偷偷的向李先生谈论过。李先生一张嘴就使他们觉到天下的事还有许多他们不晓得的呢。

“上阵打仗,立正预备放的事儿,你们弟兄是内行;行伍出身,那不是瞎说的!”李先生说,然后把声音放低了些:“至于娶妻成家的事儿,我姓李的说句大话,这里边的深沉你们大概还差点经验。”

这一来,马孙二位更觉非经验一下不可了。这必是件极有味道,极重要,极其“妈的”的事。必定和立正开步走完全不同。一个人要没尝这个味儿,就是打过一百回胜仗也是瞎掰!

得多少钱呢,那么?

谈到了这个,李先生自自然然的成了圣人。一句话就把他们问住了:“要什么样的人呢?”

他们无言答对,李先生才正好拿出心里那部“三国志”。原来女人也有三六九等,价钱自然不都一样。比如李先生给陈团长说的那位,专说放定时候用的喜果就是一千二百包,每包三毛五分大洋。三毛五;十包三块五;一百包三十五;一千包三百五;一共四百二十块大洋,专说喜果!此外,还有“小香水”、“金刚钻”的金刚钻戒指,四个!此外……二位兄弟心中几乎完全凉了。幸而李先生转了个大弯:咱们弟兄自然是图个会洗衣裳作饭的,不挑吃不挑喝的,不拉舌头扯簸箕的,不偷不摸的,不叫咱们戴绿帽子的,家贫志气高的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