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第2/4页)

拉着车,找着一个破货摊。“嗐,卖给你这个。”“不要。”摆摊的人——一个红鼻子黄眼的家伙——连看也没看,虽然他的摊上有许多眼镜,而且有老式绣花的镜套子呢。

王四不想打架,连“妈的真和气!”都没说出声来。又遇上个挑筐买卖破烂的,“嗐!卖给你这个,玳瑁框子!”“没见过这样的玳瑁!”挑筐的看了一眼,“干脆要多少钱?”

“干脆你给多少?”王四把镜子递过去。

“二十子儿。”

“什么?”王四把镜子抢回来。

“给的不少。平光好卖,老花镜也好卖;这是近视镜。框子是化学的,说不定挑来挑去就弄碎了;白赔二十枚。”

王四的心凉了,可是还不肯卖;二十子?早知道还送给那个溜墙根的学生呢!

不卖了,他决定第二天把镜子送归原主;也许倒能得几毛钱的报酬。

第二天早晨,王四把车放在拐弯的地方。学校打了钟,溜墙根的近视眼还没来。一直等到十点多,还是没他的影儿。拉了趟买卖,约摸有十二点多了,又特意放回来。学生下了课,只是不见那个近视眼。

宋修身没来上课。

眼镜丢了以后,他来到教室里。虽然坐在前面,黑板上的字还是模糊不清。越看不清,越用力看;下了课,他的脑袋直抽着疼。他越发心里堵得慌。第二堂是算术习题。他把眼差不多贴在纸上,算了两三个题,他的心口直发痒,脑门非常的热。他好象把自己丢失了。平日最欢喜算术,现在他看着那些字码心里起急。心中熟记的那些公式,都加上了点新东西——眼镜,汽车,车夫。公式和懊恼搀杂在一块,把最喜爱的一门功课变成了最讨厌的一些气人的东西。他不能再安坐在课室里,他想跑到空旷的地方去嚷一顿才痛快。平日所不爱想的事,例如生命观等,这时候都在心中冒出来。一个破近视镜,拾去有什么用?可是竟自拾去!经济的压迫,白拾一根劈柴也是好的。不怨那个车夫。虽然想到这个,心中究竟是难过。今天的功课交不上。明天当然还是头疼。配镜子去,作不到。学期开始的时候,只由家中拿来七十几块钱,下俩月的饭费还没有着落。家中打的粮不少,可是卖不出去。想到了父亲,哥哥,一天到头受苦受累,粮可是卖不出去。平日他没工夫想这些问题,也不肯想这些问题;今天,算术的公式好象给它们匀出来点地方。他想不出一个办法,他头一次觉得生命没着落,好象一切稳定的东西都随着眼镜丢了,眼前事事模糊不清。他不想退学,也想不出继续求学的意义。

长极了的一点钟,好容易才过去。下课的钟声好象不和平日一样,好象有点特别的声调,是一种把大家都叫到野地去喊叫的口令。他出了教室,有一股怨气引着他走出校门;第三堂不上了,也没去请假。他就没想到还有什么第三堂,什么请假的规则。

溜着墙根,他什么也没想,又象想着点什么。到了拐弯的地方,他想起眼镜。几个车夫在那儿说话呢,他想再过去问问他们,可是低着头走了过去。

第二天,他没去上课。

王四没有等到那个近视眼。一天的工夫,心老在车箱里——那里有那个破眼镜盒子。不知道为什么老忘不了它。将要收车的时候,小赵来了。小赵家里开着个小杂货铺,可是他不大管铺子里的事。他的父亲很希望他能管点事,可是叫他管事他就偷钱;儿子还不如伙计可靠呢。小赵的父亲每逢行个人情,或到庙里烧香,必定戴上平光的眼镜——八毛钱在小摊儿上买的。大铺户的掌柜和先生们都戴平光的眼镜,以便在戏馆中,庙会上,表示身分。所以小铺掌柜也不能落伍。小赵并不希望他父亲一病身亡,虽然死了也并没大关系。假如父亲马上死了,他想不出怎样表示出他变成了正式的掌柜,除非他也戴上平光的眼镜。八毛钱买的眼镜,价值不限于八毛。那是掌权立业,袋中老带着几块现洋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