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微笑(第2/4页)

有些围篱的栅栏缝隙较大,有时我能看见围篱内的花园,与季节完美契合得简直像无人照料。但有时候,这些原色木料搭建成的脆弱民居,后院生锈水泵与枯萎菊花组成的静物(或者该说死物写生),弃置在沙滩上逐渐腐朽的渔船——有时候整个村子看起来都像已遭遗弃。这毕竟是弃置的季节,活力暂告悬置,精力止歇一段长时间,要我们培养坚忍精神。一切事物都挂上寂寥的冬季微笑。在我住处破旧的前门外,有一条运河,就像玛莉安娜住在壕沟围绕的庄园;屋后除了那些匍匐潜藏的松树之外,再过去就只有海。冬之月刺穿我的心。我哭泣。

但今天早上我来到海滩,挂着干去泪痕变得僵硬的脸颊在风中皲裂,却发现大海冲上了一份好礼物给我——两块漂流木。一块形状分岔,像条木头长裤,另一块则较大,是发灰磨损的树根,像毛发蓬乱的狮爪。我习惯收集漂流木,放在松树间摆出充满画意的姿态,然后我自己也摆出充满画意的姿态站在一旁,看着永远烦乱的波浪,因为在这里我们大家都摆出充满画意的姿态,所以我们都这么美。有时我想象某个晚上那些骑士会在我花园前停车,我会听见他们靴子踩在去年掉落的松果那层易碎地毯上,然后面海那扇门会传来迟疑的敲门声,他们会恭敬沉默等待我出现,因为他们的身体都只是影像。

我的口袋里总沉积着一层粗糙沙砾,因为我去海滩时会捡贝壳放进口袋。绝大部分贝壳都状如圆形雕塑,色如棕色鸡蛋,内面是温暖的乳黄,有一种古典式的单纯。贝壳表面有几乎察觉不出的纹路,形成一种花瓣般细微起伏的质感,抚摸起来也像日本人肌肤那样顺手适意。但也有纯白的贝壳,外层凹凸不平,内面却光滑如大理石,总是相连成对出现。

此外还有一种贝壳,不过比较不常找到。这类贝壳是包头布般的螺旋状,带有粉红斑点,质地非常细薄,大海轻易就能磨去外壳,露出螺旋中心,通常还附有巴洛克式精细繁复的微小钙化寄生虫。这类贝壳是三种里最小的,结构却细致得多。有次我捡起一颗这种贝壳,发现里面有一根干燥的、桃红色的、某种小小海生物的断肢,像一段脱水的记忆。有时贝壳之间会掉落一些鱼,每条鱼都像道家之镜以绝对的纯净反映天空。

这些鱼是从晒鱼干的架子掉下来的。铺满鱼干的竹篾搭在支架上,遍布海滩,仿佛为全县办了一场盛宴,但没人来吃。靠近村子处另有些放满竹篾的晒场,其中一处拴了头羊在吃草。这些鱼亮得像锡,只有我小指大小,晒干后装进塑料袋贩卖,用来增添煮汤的滋味。

村里的女人把鱼铺放在架上,每天都来翻动,鱼晒好后便叠起竹篾,搬进小屋准备装袋。这里有很多这种安静得吵人、肌肉发达、令人生畏的女人。

残酷的风在她们毫无表情的阴沉脸上灼出黄褐皱纹。她们每人都穿深色或灰扑扑的长裤,裤脚扎紧,脚上是橡胶短靴或足趾分岔的袜子,再加上毛衣外套和缝有衬里的宽大棉外衣,看来呈头重脚轻的方形,仿佛被推也不会倒,只是不怀好意地前后摇晃。外衣上又套着一尘不染、饰有粗糙花边的短围裙,白巾包在头上,或者类似修女头巾那样垂下来包住耳朵和喉咙。她们凶恶又有侵略性,公然盯着我看,好奇中带点敌意,笑起来露出值钱的金牙,双手粗硬像十八世纪为钱打拳的人,那些人也常把拳头泡在盐水里。她们让我觉得不是我就是她们在女性特质方面有所匮缺,我想一定是我,因为她们背上多半有一团有生命的突起,外套底下背着婴孩。村里看起来似乎只有女人,因为男人都出海了。每天一大早,我会出门去看闪闪烁烁的渔船灯火,船下的海水在即将日出的时刻变成深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