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比·天/现在

我妈被轰得脑袋开花不说,身体还几乎被劈成两半,金纳吉镇的乡民都怀疑她是不是不守妇道;渐渐地,怀疑变成了揣测,最后大家都讲得好像真的一样,什么半夜常有车子停在门口啦、只有婊子才会像她那样看人啦之类的;每次乡民在讨论的时候,韦恩·艾佛里总爱插上一句:“她那台播种机1983年时就该卖给我啦。”说得好像这也是她拉皮条的证据。

千错万错都是受害者的错,这是很普遍的想法,但是谣言竟可以传得这样煞有介事,好像所有人的朋友的表哥的朋友都上过我妈一样;而且大家手上好像都握有那么一点证据,譬如知道我妈大腿内侧有一颗痣,或是右边的屁股上有一道疤。虽然我不相信这些谣言,但是我对童年发生的事情总是半信半疑。七岁的事情谁还记得清楚呢?从照片来看,我妈一点也不像荡妇。少女时代的她扎着马尾辫,红发像烟火那样炸开来,她是那种大家都会说“好看”的人,长得很像清秀的邻家女孩,或是令人念念不忘的保姆。二十岁的她身上爬满孩子,也许一个,也许两个,也许四个,虽然嘴巴咧得更开了,却是笑中含怨,身子也总是歪向一边。我想象她不断被小孩紧黏着。四个孩子,很重的。三十岁的她几乎不拍照,少数几张可以看见她认命地笑着,显然是一出镜头就垮掉的笑容。

我已经好多年没翻这些照片了。以前我总是紧抓着它们不放,仔细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她脸上的表情、她背后的景物,企图从中看出一些端倪。那只搭着她肩膀的手是谁的?这张照片是在哪里拍的?在什么场合?后来上了中学,我把这些照片和其他东西一起封箱,收在看不到的地方。

现在,我站着看这堆无精打采地放在楼梯底下的箱子,心中满怀愧疚。没想到再次面对家人要鼓起那么大的勇气。我之所以只带蜜雪的字条去卖,就是因为我没胆量拆开它们,只是刚好摸到一个胶带松脱的纸箱,便伸手进去找,而第一个找到的就是蜜雪的字条——好像在玩恐怖箱一样,好悲哀呀。过去这么多年来,我小心翼翼地不去想当年那场命案;如今情况倒转,假如我真的想让真相大白,就必须镇定地面对家人留下来的遗物:一把陈旧的打蛋器,高速旋转时会发出像雪橇铃声叮叮当当的声响;弯折的刀叉曾经在我家人的口中进进出出;一两本着色本,涂得满满的、没超出外框的是蜜雪的,涂得无精打采、多处留白的是我的。正视这些遗物,其实也只是一些普通的东西罢了。

看看哪些能卖钱吧!

对于杀手俱乐部那些天家血案迷而言,他们最想要的东西有钱也买不到。那支杀死我妈的十口径猎枪,正是她猎鹅时惯用的枪,现在跟那把斧头一起收藏在某个存放物证的抽屉里。那把斧头也是从我们家的工具室拿的,所以更加确定班恩有罪,因为外人不可能毫无准备就跑来杀人,总不能碰运气找武器吧。有时候,我会想象那把斧头、那支枪、那条蜜雪睡过的床单……那些血淋淋、黏糊糊的证物躲在大盒子里密谋着什么吗?它们都洗过了吗?如果掀开盖子,箱子里会飘出什么味道?我记得当年谋杀案事发不到几小时,现场就弥漫着腐烂的气味,事隔多年,那股恶臭是不是变本加厉了?

我去过芝加哥一次,那次是到博物馆参观林肯的遗物,包括弹片、林肯的头发和林肯睡过的床铺。床铺前后有纤细的床板条,床垫上还留着凹痕,仿佛连床铺也知道要保留林肯睡过的痕迹。最后,我受不了就跑进厕所,把脸贴在冰冷的厕所门上,想办法停止天旋地转的晕眩。如果把天家的遗物收集起来、对外开放参观,这会是一场怎样的展览?又有谁会来看?展示柜里会陈列几束我妈沾满血块的红发吗?当年拆除我们家的时候,那几面写满脏话的墙如何了?可以从供我藏身数小时的芦苇丛中采集到一束结霜的芦苇吗?或是展示我那生了冻疮的手指头末节,或是我的三根脚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