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革命孤独(1)(第2/3页)

当时听了他的话,觉得有点反感,心想老师怎麼这麼武断,这麼决绝。对於一个充满文艺美学梦幻的年轻人而言,陈映真老师的理论让我觉得很受伤。

一个星期后,他被逮捕了,我听到一些传言,说他成立了一个组织,又说他翻译了马克思的论着,说他的组织裡的人接连被逮捕了‥‥我想起了在明星咖啡屋时他的这一段话。

再见到陈映真老师时,已经是七年之后,他从绿岛出来,我从法国回来,彼此都经歷了一些事。我自己从被父母耳提面命:「不准碰政治」,到在巴黎时,听到每一个人在午餐、晚餐、下午茶时间都在谈政治,感受到六八年后法国人对政治的热烈激昂,随时可能会有一个同学站起来高声朗诵出聂鲁达的诗。我突然发现,革命是一种激情,比亲情、爱情、比人世间任何情感都慷慨激昂。

对我来说,革命在巴黎的街道上变成了诗句,聂鲁达的诗不只是诗,而是迴盪在街头上的歌声。

在前几年上映的《邮差》这部电影中,你可以看到连邮差都受到聂鲁达诗的影响,因為它不只是诗句,是革命的语言,会带给你一种巨大的心灵上的撞击和震撼,让你觉得可以放弃一切温馨的、甜美的、幸福的生活,出走到一个会使自己分崩离析的世界。

革命是一种青春仪式

在法国读书时,我发现革命有一种很吸引人、但说不出来的东西,和我从小所理解的恐惧不一样,使我也开始跟着要好的法国朋友,绑上头巾,跟着游行的队伍前进。整个五月大概都是在罢课的状态,而去过巴黎的人就会知道,五月的巴黎天气好得让你不想上课。后来我发现每次革命、每次学运都选在五月,不然就是在秋高气爽的十月,很少有学运选在凄冷的季节,大概即使要革命也要选一个好天气吧!更有趣的是,有时候同学还会问我:「我今天要去示威,你觉得我穿哪一件衣服比较好?」

原来学生运动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可怕,反而有一种嘉年华会似的东西,包皮括朗诵聂鲁达的诗,包皮括选一件示威游行的衣服,革命是可以重新注解的,或许,革命是因為你的青春,并且转化為一种青春的仪式。

我突然懂了某位西方作家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二十五岁时不是共產党员,你一辈子不会有希望;如果你二十五岁以后还是共產党员,你这一辈子也不会有什麼希望。」原来他说的「共產党」就是革命,讲的是一个梦想,当你二十五岁时有过一个激昂的梦想,一生不会太离谱,因為那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寄託;可是二十五岁以后,你应该务实了,却还在相信遥远的梦想,大概人生就没什麼希望了。

从这句话裡,我们也可以看到革命跟诗有关,跟美学有关,而它最后导致的是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因為唯有孤独感会让人相信乌托邦

(Utopia)。「乌托邦」这个词是音译的外来语,但在汉字裡也有意思,代表「子虚乌有寄託出来的邦国」,它是一个实际上不存在,可是你心裡相信它存在的国度,且你相信在这个国度裡,人没有阶级,人可以放弃一切自己私有的慾望去完成更大的爱。唯独年轻人会相信乌托邦,而寻找乌托邦的激情是惊人的。

当我与多年未见的陈映真老师碰面时,他对我的印象还停留在与他辩论诗的意义,争得面红耳赤,告诉他:「写诗是一种绝对的个人的唯美,我没有办法接受你所说的,文学应该有更大的关怀。」他不知道七年之中我在法国经歷的一切,我也很少对人说起,只有在自己的小说〈安那其的头发〉中透露了一点点。

托尔斯泰与克鲁泡特金

安那其(Anarchism)是我在法国参加的一个政治组织,又译為无政府主义。这个流派起源甚早,在十九世纪的俄国就开始了,创始人是巴枯寧(MikhailAleksandrovichBakunin)和克鲁泡特金(PeterKropotkin),这两个人基本上是俄国贵族;许多革命运动的发起人都是贵族,其过程也相似:先是对生活感到不满,继而在沉沦糜烂的贵族生活中感到存在的孤独,最后选择出走,例如托尔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