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语言孤独(1)(第2/3页)

不管在西方或是在中国,以前小说都不是主流文化,因為不是主流文化,所以创作者可以用非主流的方式去谈生命裡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而不受主流文化的监视与局限,包皮括金圣嘆所谓四大才子书,或中国古典名着:《红楼梦》、《水滸传》、《叁国演义》、《西游记》,或是马奎斯的《百年孤寂》,都是呈现一个天马行空、无法归类的世界。

当我开始写〈舌头考〉时,我走在街上,和人说话都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想观察每个人脸上那个黑幽幽的洞口中跳动的舌头。

每个人都在说,却没有人在听

我发现人的语言很奇怪,可以从舌头在口腔裡不同的部位发出不同的声音,发展出复杂的、表意的行為工具。而且不同的语言系统,运用舌头的方式也不同。当我们在学习不同的语言时,就会发现自己原来所使用的舌头发音方式是有缺陷的,例如学法文时,很多人会觉得捲舌音发不出来,或者d和t、b和p的声音很难区别。

话说回来,使用汉语系统的人,舌头算是很灵活,尤其是和日本朋友比较时,你会发现他们的语言构造很简单,所以当他们学习外语时会觉得相当困难,很多音都发不出来。许多人大概都听过一个故事,五○年代日本驻联合国的大使,在会议上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篇论文。说完,台下有人说:「请问您是否可以找人翻译成英文呢?」这个日本大使很生气地回答:「我刚刚说的就是英文。」

听「不同的声音」和听「听不懂的声音」,都是相当有趣的事。什麼是「听不懂的声音」?举例而言,你听不懂布农族的话,当你置身在布农族的祭仪中,听到所有人都在用布农族的语言交谈时,你会发现你听到的不是语言,而是音乐,是一种有逻辑结构的声音,你会觉得很特别,甚至想用发出这种声音的方式,去练习舌头的动作。

我在大龙峒长大,从小就有机会接触不同的语言,这裡大部分的居民以闽南语為母语,但也有少数的客家人。我家附近还有一个眷村,眷村裡的语言天南地北,有云南话、贵州话‥‥每一家妈妈骂孩子的声音都不一样,当时我就觉得语言的世界真是精采,虽然我听不

懂。

第一次因為听不懂的语言感动,是在法国读书的时候。我在巴黎的南边租了一栋房子,是地铁的最后一站,下车后还要走一段路。房东是寧波人,开餐馆的。有一天,我听到房东的妈妈,一个寧波老太太,和一个法国人在说话,说话速度很快。我第一年到法国,法文说得结结巴巴,很惊讶老太太能如此流利地与人对话,可是仔细一听,原来她说的不是法文,是音调如同唱DoReMi的寧波话。

寧波老太太说寧波话,法国老太太说法文,两个人说了很久很久,没有任何衝突,没有任何误会--也没有机会误会,这是我第一次思考到,共同的语言是误会的开始。我们会和人吵架、觉得对方听不懂自己的心事,都是因為我们有共同的语言。

我的一个学生嫁给日本人,夫妻间的对话很有趣,主要的语言是英文,可是在对话中,也会夹杂着一点点的中文、一点点的日文;这一点点听不懂的语言,反而让他们的对话洋溢着幸福感。我突然觉得很羡慕,每天看到报纸新闻上的攻訐、批判、叫嚣‥‥好像都是因為他们使用同一种语言,如果他们说着互相听不懂的话,也许会好一点。

很有趣的是,使用同一种语言為什麼还会因為「听不懂」而產生误会?很多时候是因為「不想听」。当你预设立场对方一定会这麼说的时候,你可能一开始就决定不听了,对方说再多,都无法进入你的耳裡。现在很多callin节目就是如此,每个人都在说,却没有人在听,儘管他们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