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情慾孤独(4)(第2/3页)

竹林七贤一生没有完成什麼伟大的事业,他们没有达成儒家文化

的要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继绝学,為万世开太平」,这句话从我五岁时开始背诵,但到了十叁岁情慾混乱时,读这些会让内心翻搅的慾望沉淀吗?当然不会,这些经典是伟大的思想,但不是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所需要去感受的。

没有人告诉我们為什麼阮籍会跑到山林裡大叫?父母师长都不觉得阮籍在歷史裡是重要的人物。

特立独行等於大逆不道

阮籍还有一则故事也很有趣。有一次他到朋友家,朋友不在妻子在,而这妻子长得特别美丽,阮籍没有马上告辞反而跟她聊得很开心,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因而闹得沸沸腾腾,流言四起。后来这起流言传到竹林七贤之一的耳裡,他不以為然地说:「阮籍哪裡遵守你们这些人的礼教啊?」

这裡面有一个很好玩的现象,到今天还是如此。美如果加上特立独行,就会变成罪,记得小时候头发稍跟别人不一样,就会受到指责,因為大家应该遵守共同的标準。例如我家有鬈发的遗传,常被误会是烫发,爸爸还曾经写了一封信让我带给教官,证明鬈发不是烫的,但教官把信揉了,大声说:「你们还说谎。」那是我记忆中很深刻的事,為什麼头发不一样有这麼严重?

大家有没有发现,要求群体规则的社会,第一个害怕的歧异就是

头发,不管是军队或是监狱,第一个要去除的就是头发,犹如神话中的大力士参孙,一剪了头发就没有力气,头发是一种象徵,是个体追求自由最微末的表现。所以清兵入关时,公告「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发竟然和头有同等的重要性。

高中时,女生流行穿迷你裙,我们经常在校外看到一个女生的裙子好短好短,可是一接近校门,她把宽皮带解开,裙子竟然变长了!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女生有这麼多祕密。

头发和装扮是自己的事,但在群体社会裡,却变成眾人之事。当群体思想大到一个程度时,没有人敢跟别人不一样;女孩子想要展露自己美丽的大腿,却不愿违反学校的规则,情愿麻烦一点在进校门前解开皮带。因為在这样的规则下,特立独行就是大逆不道。

然而,一个成熟的社会应该是鼓励特立独行,让每一种特立独行都能找到存在的价值,当群体对特立独行做最大的压抑时,人性便无法彰显了。我们贡献自己的劳动力给这个社会,同时也把生命价值的多元性牺牲了。

文化对情慾的压抑

我最常讲阮籍的四件事,除了登高长啸、穷途而哭以及在朋友妻子前睡着了,还有一件事,是母亲过世时,他不哭;按儒教传统,即使要用锥子刺自己都是要哭的,不哭是不孝,真的哭不出来,也得请

五子哭墓,但阮籍不哭,宾客弔丧时哭成一团,他无动於衷,等到宾客散尽,他突然吐血数升……这是他表现忧伤的方式,他认為母亲过世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麼要哭给别人看?

但如果你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在群体文化中,婚礼丧礼都是表演,与真实的情感无关。

当中国传统儒教的群体文化碰到个体(individual)就產生了竹林七贤,他们是特立独行的个体,活得如此孤独,甚至让旁人觉得悲悯,而要问:「為什麼要这麼坚持呢?」

这个社会上的阮籍愈来愈少,就是因為这句话。我当老师的时候,也曾经对一个特立独行的学生说:「你干嘛这样子?别人都不会。」说完,我突然觉得好害怕。

回想我在大学时,也曾经特立独行,我的老师对我说过一样的话。我不知道这句出於善意和爱的话,对孤独者有什麼帮助?或者,反而是伤害了他们,让他们的孤独感无法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