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情慾孤独(2)(第2/2页)

在十二岁以前,我听他们的语言,或是他们听我的语言,都没有问题。可是在发育之后,我会偷偷读一些书、听一些音乐、看一些电影,却不敢再跟他们说了。我好像忽然拥有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私密的,我在这裡可以触碰到生命的本质,但在父母的世界裡,我找不到这些东西。

曾经试着去打破禁忌,在母亲忙着準备晚餐时,绕在她旁边问:「我们从哪裡来的?」那个年代的母亲当然不会正面回答问题,只会说:「捡来的。」多半得到的答案就是如此,如果再追问下去,母亲就会不耐烦地说:「胳肢窝裡长出来的。」

其实,十叁岁的我问的不是从身体何处来,而是「我从哪裡来,要往哪裡去?」是关於生与死的问题,犹记得当时日记上,便是充满了此类胡思乱想的句子。有一天,母亲忽然听懂了,她板着脸严肃地说:「不要胡思乱想。」

这是生命最早最早对於孤独感的询问。我感觉到这种孤独感,所

以发问,却立刻被切断了。

因為在儒家文化裡、在传统的亲子教养裡,没有孤独感的立足之地。

我开始变得怪怪的,把自己关在房间裡,不出来。母亲便会找机会来敲门:「喝杯热水。」或是「我燉了鸡汤,出来喝。」她永远不会觉得孤独是重要的,反而觉得孤独很危险,因為她不知道我在房间裡做什麼。

对青春期的我而言,孤独是一种渴望,可以让我与自己对话,或是从读一本小说中摸索自己的人生。但大人却在房外臆测着:这个小孩是不是生病了?他是不是有什麼问题?為什麼不出来?

张爱玲是个了不起的作家。她说,在传统的中国社会裡,清晨五六点,你起来,如果不把房门打开,就表示你在家裡做坏事。以前读张爱玲的小说,不容易了解,但她所成长的传统社会就是如此。跟我同样年龄的朋友,如果也是住在小镇或是村落裡,应该会有串门子的记忆,大家串来串去的,从来没有像现在说的隐私,要拜访朋友前还要打个电话问:「我方不方便到你家?」以前的人不会这样问。我记得阿姨来找妈妈时,连地址也不带,从巷口就开始叫喊,一直叫到妈妈出去,把她们接进来。

儒家文化不谈隐私,不注重个人的私密性。从许多传统小说中,包皮括张爱玲的,都会提到新婚夫妻与父母同住,隔着一道薄薄的板壁,他们连晚上做愛,都不敢发出声音。一个连私人空间都不允许的

文化,当然也不存在孤独感。

因而我要谈的不是如何消除孤独,而是如何完成孤独,如何给予孤独,如何尊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