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仁尼琴和他的阴影(第4/5页)

别尔嘉耶夫多次说到俄罗斯精神的矛盾性。发生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知识社会中的“西方派”和“斯拉夫派”的斗争,其实就是这样一个东方大国的民族精神的内在矛盾的体现。他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例,说:“俄罗斯民族的自我感觉和自我意识总是这样:要么狂热地否定整个俄罗斯,完全摒弃家园和故土;要么狂热地肯定整个俄罗斯的特权地位,而这时,世界上所有其他民族就都属于低等民族。”他批评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这样优秀的人物也同样缺乏一种“坚定性”,缺乏完全成熟的、独立的民族意识,在他身上感觉到的是“俄罗斯民族精神的病态”。说到“爱国”的病态,索尔仁尼琴当然要比陀思妥耶夫斯基严重得多。

作为一个坚定的“俄国人”,索尔仁尼琴一直隐居在美国佛蒙特州的一个据说有着俄罗斯风光的小镇里。他曾一度应邀做过一些反西方的演讲,在遭到普遍的拒绝之后,便息影于公共空间,埋头从事《红轮》——一部关于二十世纪俄国和苏联历史的著作——的写作。1991年,苏联解体。1994年,索尔仁尼琴终于应总统叶利钦之请返回了久违的俄罗斯。

从美国搭机飞抵海参威,然后坐进英国广播公司为他包租的车厢,横穿西伯利亚,经过七周的时间才回到莫斯科。被逐到西方,从东方返回。索尔仁尼琴所以选择这条独特的返回路线,据说是为了更直接地接触苦难中的人民。然而,比起去国时,索尔仁尼琴的身份已经从一名作家晋升为政治文化明星了,用中国的老话来说,大有“衣锦还乡”之概。在给他单独加挂的车厢里,配有专门的厨师和侍者,英国广播公司的摄制组如影随形,摄像头忙个不停。所到之处,人潮汹涌,鲜花如云。官方出动大批警察保护他的安全,一如保护国家首脑,待遇是很特殊的。

索尔仁尼琴自我感觉好极了。他要充当先知,精神领袖,据统计,当时有48%的人愿意选他为总统。他到处访问,发表演说,接见记者,做电视节目。头一年,他在电视上露面的频率在国内名人中位居榜首。

然而,很快地,俄罗斯社会对他不感兴趣,尤其在知识界。大概这同他发表的政见陈旧、保守、毫无新意有关。

他推崇宗教、国土、俄罗斯祖国三位一体,反西方的观点是一贯的。对于苏联解体,他多次表示不满,认为这是“西方阴谋”,是向西方、尤其在美国面前“下跪”的结果。他大谈“爱国”,就是爱“大俄国”,强调“只有爱国主义才能凝聚起俄国人民”。在国会演讲时,他宣扬的就是“大俄国”的观念:恢复俄国的大版图,兼并乌克兰和哈萨克,或者至少“统一”原苏联领土北部的一半。因为在俄罗斯以外的其他共和国中,居住着很多俄罗斯人,所以要保护俄罗斯在这些国土上的利益,包括俄国文化和语言。他批评戈尔巴乔夫“对国家权力的轻率放弃”,批评叶利钦“支持分离主义”,“使苏联分崩离析——这让苏联人长期奋斗形成的历史功绩荡然无存,使俄罗斯在国际社会上的地位急剧下降,而这一切都令西方国家叫好”。1998年,在他八十大寿时,断然拒绝接受叶利钦颁授的圣安德列勋章。

但是,这个行动并不表明一个知识分子的真正独立性。2000年和2007年,俄罗斯总统普京两次登门拜访,至2007年颁给他国家荣誉奖章,他都欣然接受了。他所以接受普京,就因为普京在反西方化、中央集权以及重建神圣俄罗斯等方面,与他的政治观念相契合。虽然他曾长期关注个人在社会中的“主角”地位,但是又同时强调“民族精神的凝聚力”;他承认“国家理念”是一个不明晰的概念,但是又认为这是一个“有用”的“统一的思想”。在会见普京的时候,他表示说,现在赋予市政机关越来越大的权力,他是一直支持的。他驳斥西方对普京“专制”、“反民主”的指责,以及关于“俄罗斯的言论自由受到压制”的说法,认为“目前新闻传播基本上是自由的”,“没有感到什么压力”云云,使用的是卫道者的语言。他极力为普京辩护,赞赏普京“提出了正确的目标:强大的俄罗斯,加强俄罗斯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