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野(第6/17页)

学生时代,有次走在新宿后面的小巷子里,看到一个像是黑社会的人同两个年轻白领打架。中年黑社会怎么看都是一副寒酸相,两个白领倒是体格强健,加上喝了酒,两人有点小瞧对手了。孰料黑社会大概受过拳击训练,他觑准机会,握紧拳头,一言不发,瞬间出拳将两人击倒在地,再用鞋底狠狠地踹了几脚。估摸肋骨被蹬断几根吧,反正模模糊糊听到类似的声音。这个男人随后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当时木野就想,这才是老把式,废话不说,大脑中预先计划好动作步骤,不等对手做好准备便迅速将其击倒,对倒地的对手毫不踌躇地再施以最后的致命一击。然后离去。普通人想打赢他根本没门。

木野想像着神田也像那个黑社会一样,数秒钟之内将两个男人打倒在地的情景。如此想来,神田的姿容总好像让人联想到拳击手哩。可是,这个雨夜,在这儿实际发生了什么,木野是不可能知道的,神田又不愿意多解释。越想谜越深隐。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大约一个星期,木野与一名女客人上了床。她是木野同妻子分手后第一个上床的女人。年龄三十或三十刚出头一点,总之就这上下。能不能归入美女的范畴得稍微斟酌一下,不过她的头发又直又长,鼻子短短的,身上有一种招人眼的独特氛围。举止和说话的样子总给人无精打采的印象,想从她表情中读出点什么几乎是徒劳的。

女人之前也来过好几次,每次总是跟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一同来。男人戴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像昔日“跨掉的一代”似的下颌蓄一撮尖蓬蓬的胡须,长头发,看他不系领带的样子,大概不是普通的打工一族吧。她总是穿一袭窄长的连衣裙,将苗条的体形衬得越发好看。两人坐在吧台前,喝着鸡尾酒或者雪莉酒,偶尔悄声交谈几句。他们坐的时间不很长。木野猜想,大概是性事前的调情酒吧。或者是性事之后也说不定。两者都不好说,但不管怎样,两个人饮酒的方式总令人联想到性行为,绵长而浓烈的性行为。两人都表情匮乏得近乎不可思议,尤其是女人,木野从没有看见她笑过。

她有时会跟木野搭话,总是关于当时正播放的唱片的,乐手的名字啦,曲名啦。她说她喜欢爵士乐,自己还收藏了一些黑胶老唱片,“父亲经常在家里听这类音乐,我喜欢更新潮一些的,不过一听到这些就会怀念起从前。”

是怀念音乐,还是怀念父亲,从她的语气中判断不出到底是哪个。不过木野没有追问。

说实话,木野很注意不想跟这个女人产生什么瓜葛,因为看上去她的男伴不欢迎他和她变得亲近起来。有一次和她一本正经聊了些音乐方面的事(有关都内二手唱片店的信息以及唱片保养),后来,男人用冷峭中带着狐疑的目光盯向木野,就好像两人之间有什么秘密一样。木野向来很留意,尽量跟这类麻烦保持距离。人类所拥有的情感中,恐怕没有比嫉妒和自尊性质更恶劣的情感了。但不知什么原因,木野却一再遭遇来自这两者的麻烦。总觉得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刺激到别人的阴暗之处呢。——木野有时候情不自禁会这样想。

那个晚上,女人是一个人来的。店里除了她没有其他客人。那是个雨下不停的长夜。门一拉开,裹着雨的气息的凉风钻入店里。她在吧台前落坐,要了一杯白兰地,对木野说播一张比利·哈乐黛(Billie Holiday)的唱片吧,“最好是很久以前的”。木野将一张哥伦比亚公司发行、收录有《我心中的佐治亚》(Georgia on my mind)的黑胶老唱片放到唱盘上,二人默不作声听着唱片。她又说反面也可以播一下吗?他按她说的做了。

女人花了很长时间喝掉三杯白兰地,之后又听了好几张老唱片。埃罗尔·加纳(Erroll Garner)的《月光》、布迪·德弗朗克(Buddy DeFranco)的《说不出口》。开始木野还以为她在等一直同来的那个男伴,直到将近关门的时候,男人也没有出现。女人似乎也不是在等男人到来,其证据便是,女人一次也没有看过表。独自听着音乐,沉默不语中任思绪遄飞,不时倾欹白兰地酒杯。女人虽然不说话,但好像并没有闷得难受的样子。白兰地是适宜沉默的。轻轻晃动,凝视它的色泽,嗅一嗅它浓烈的味道,足可以消磨掉许多时光。她身穿黑色的半袖连衣裙,外面披一件薄薄的藏青色开襟毛衣,戴一对小巧的人造珍珠耳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