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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得知苏丹希望我们带着那个武器前往埃迪尔奈时,霍加终于有了行动。此时,我才知道他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整个漫长的冬季一直都与武器操作小组保持着联系。三天内,我们就作好了出发的准备。最后一天晚上,霍加收拾整理着他那些破烂的旧书、写了一半的文章、发黄了的初稿和杂七杂八的行李,样子好像是我们要搬迁新家似的。他让他生锈了的祈祷报时钟再度转动起来,擦了擦天文仪器上的灰尘。他独自一人在二十五年来我们所写的书、我们所画的机械草图和我们所涂写的草稿之中,琢磨到天明。日出时,我看到他在翻阅那本破旧泛黄的小笔记本,我在里面写满了对我们第一次烟火表演的实验观察。他扭扭捏捏地问道:我们是否该把这些一起带去?这些东西会不会有用?看到我茫然地望着他时,他生气地把这些东西扔到了角落里。

然而,这次前往埃迪尔奈的十天旅程中,即使不像以往那样,我们仍感觉彼此非常亲近。尤其是霍加,心中充满着希望。人们说我们的武器是怪物、大虫、撒旦、带弓箭的乌龟、移动的城堡、黑铁堆、大家伙、带轮子的锅、庞然大物、独眼巨人、巨兽、猪、黑崽、蓝眼怪,它伴随着骇人的尖叫及奇异的喧嚣声,缓缓上路。观者都确切感受到了霍加希望传达的那种恐惧,而且它前进的速度比他预期的要快。他开心地看见自附近村落聚集而来的好奇的人们,排排站在路边的山丘上,激动地观看着这个他们因为害怕而不敢接近的机器。经过一整天的流血流汗,晚上在蟋蟀声衬托出的宁静中,我们的人员在帐篷里进入了沉沉的睡眠中。霍加向我描述了他的庞然大物将对敌人做的事情。虽然没有了以往的激情,而且和我一样,也担心苏丹身边的人与军队对这个武器会有什么反应,在进攻当中它会被安排在何种位置,但是,他仍能以轻松而坚定的态度谈论我们“最后的机会”,谈论着我们可以把河水的流向扭转到我们所希望的方向来,还谈论着更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时刻能够鼓起他的激情的“他们与我们”。

这个武器在只有苏丹和他周围的一些无耻的阿谀奉承之徒参加的欢迎仪式中来到了埃迪尔奈。苏丹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对霍加表示了欢迎,此时已有传闻说可能要爆发战事,但没有什么太多的准备与慌张。他们开始共度时光,我也加入了他们俩的行列。当他们骑马到附近阴暗的森林里去聆听鸟鸣声时,当他们划着船在顿加河及梅里奇河中游览看青蛙时,当他们到塞利米耶清真寺的庭院里去爱抚与老鹰搏斗受伤后落到这里的鹳鸟时,或是当他们为了再看看武器的性能而去研究的时候,我一直和他们在一起。但是,我却完全搭不上话,说不出他们感兴趣的或是发自内心的话。或许,我嫉妒他们的亲密,但我知道,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霍加仍吟诵着同样的诗句,此时我震惊地发现,苏丹仍然相信相同的虚构故事:那些关于胜利,关于“他们”的优越,关于我们摆脱一切采取行动的必要性,还有关于未来和我们脑子内部构造的故事。

到了仲夏,有关战争的传言越来越多。一天,霍加说他需要一位坚强的同伴,叫我跟他一起去。我们在埃迪尔奈快步走着,经过吉普赛人居住区和犹太人居住区,走过一些我以前逛过时感到烦心的灰色街道,穿过了样子大多一样的穆斯林住家。当发现先前在左边看到的那些覆满长春藤的房子现在却出现在了右方时,我知道我们转悠在了同样的街道里。我开口探问,得知我们在菲尔达姆区。霍加突然敲其中一间屋子的门,一名约八岁、有着绿色眼眸的男孩开了门。“狮子,”霍加对他说,“苏丹宫中的狮子逃走了,我们正在寻找。”他推开男孩进入了屋内,我也紧随其后。屋里弥漫着灰尘、木板和肥皂的味道,我们很快爬上了咯吱作响的阴暗楼梯,来到楼梯口。霍加开始一扇一扇地打开楼梯口的门。第一扇门内有一个老人,张大着没有了牙齿的嘴巴在打盹,两名嬉笑的孩童把玩着他的胡子,想要问他些什么,看到门被打开时,他们都吓了一跳。霍加关上那扇门,打开了另一扇,里面有一堆被褥和被单布。为我们打开大门的那个男孩,抢在霍加前面把住了第三扇门,说:“这里没有狮子,只有我妈妈和阿姨。”但霍加还是将门打开了,看到两名妇人背对着我们,在微弱的光线下进行祷告。第四个房间中,则是一名在缝制被褥的男子。他没有胡子,看起来比较像我。“你这疯子,你到这里来做什么?”看到霍加时,他起身大喊:“你还想要什么?”“塞姆拉在哪里?”霍加问道。“她十年前去了伊斯坦布尔。”那名男子说,“我们听说她染上瘟疫死了。你怎么没和她一起死?”霍加一语不发地走下楼梯,离开了这栋房子。随他离去时,我听到那个孩子在身后大叫:“妈,他说这里来了狮子!”一位妇人回答:“不,孩子,是你伯父与他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