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的对话(第2/4页)

有一个人穿着睡衣,站在洗脸盆前,脸上倦意未消,披头散发,胡子也没刮,没精打采地从镜子里向他瞟了一眼。一丝轻微的惊恐像根冰冷的细线向他袭来,他在那个人身上发现了他死去的兄弟刚起床时的样子。一样的带着倦意的面孔,一样的还没有完全醒来的目光。

他变换了一下动作,向镜子里的那人送去一个眼神,算是个示好的表情,但那眼神同时给他反馈回来的——正好和他的愿望相反——却是个粗鲁的鬼脸。放水。热水大量涌了出来,浓浓的白色蒸汽像浪潮一样把他和镜子隔开了。他这才——抓紧这点儿间歇快快行动——和自己的时间达成了一致,也和水银镜子里的时间达成了一致。

剃刀在磨刀皮带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声,耳朵里灌满了锋利的声音和冰冷的金属声;那阵云雾——已经散去了——重新又把那另一张脸显露出来,显现在物理难题与数学定律的迷雾中。不过,几何学倒是努力给出一种新的计量方法,一种光线的具体形式。那张脸就在那里,在他的对面,有脉搏,有自己的心跳,在被浓重的水汽弄得湿漉漉的镜子另一侧演变出一种与他同步的表情,一种似笑非笑、嘲弄的表情。

他微笑了一下。(那人也微微一笑。)他——朝着自己——伸了伸舌头。(那人也——对着真人——伸出舌头。)镜子里的人舌头黏糊糊的,颜色泛黄。“你的肠胃出问题了。”他给那人做出了诊断(没说话),扮了个鬼脸。他又微笑了一下。(那人也报以同样的微笑。)可是他现在看出来了,在那人回报的微笑里,有一种蠢蠢的、不自然的、虚伪的东西。他用手弄了弄头发(那人也用手弄弄头发),他用的是右手(那人用左手),随即他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眼神(这眼神瞬息即逝)。他对自己这样站在镜子面前傻瓜似的做着各种表情觉得怪怪的。可又一想,大家在镜子面前看到的不都是一样的举动嘛,这样一来他更生气了,既然实际上大家都是这样的傻瓜,那他不过是在做人人都在做的事罢了。八点十七分了。

他知道,如果不想被公司炒鱿鱼,就得加快点儿速度了。这一段日子,公司早已变成他每天葬送自己的地方。

肥皂蘸在刷子上,稍稍泛出白里透蓝的颜色,这使他从忧心忡忡的状态中稍稍恢复。肥皂沫顺着身体,顺着动脉网铺开的时候,也就是他的生命机器运转得利索一点儿的时候。就这样,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恢复到了正常状态,觉得脑子里进点儿肥皂水,才更方便寻找和玛贝尔商店作比较的那个词儿。裴尔朵拉。玛贝尔杂货铺。帕尔朵拉。调味瓶或是药店。也许都是吧:彭朵拉。

肥皂盒上,泡沫多得像开了锅一样。可他还在刷来刷去,几乎刷上了瘾。这儿童式的游戏显然给他带来一种大孩子的快乐,这快乐直上心头,沉甸甸、硬邦邦的,像廉价烈酒。再做一点点努力就可以找到那个音节,让那个词儿脱口而出,也让他那不争气的记性从一摊浑水里摆脱出来。可是这一回,像先前许多回一样,他这个系统里的零件七零八落,没法精确地组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于是,他准备永远放弃这个词儿了:彭朵拉!

该放弃那种毫无用处的寻找了,因为(两个人都抬起目光,互相看见了对方的眼睛)他的双胞胎兄弟正拿着沾满泡沫的刷子,开始往自己下巴上涂一层清凉的蓝白色,左手(他则用右手模仿)轻巧而准确,直到把尖尖的下巴涂满。他把目光移开,时钟上的指针顽强地向他指明了一个新的痛苦定理的解决之道:八点十八分。他太慢了。于是,抱着快点儿刮完的坚定信念,他的小拇指灵活地加快了牛角柄剃刀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