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忍受(第2/5页)

“太太,您的孩子得了重病,他死了。当然了,”医生又继续说道,“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在他死后维持他的生命,我们会争取通过一种复杂的营养自给系统让他的机体功能继续下去。唯一有变化的是他的运动功能,那些自主的运动。他的身躯还会继续正常生长,由此我们便知道他还活着。简单说吧,这是‘一种活着的死亡’,货真价实的死亡……”

这些话他都记得,只不过记得模模糊糊。也许他从来没听到过这些话,这都是他伤寒发烧的时候在脑子里臆造出来的。那时他迷迷糊糊,神志不清。他读过那些法老被涂上防腐香料的故事,发高烧时,他觉得自己成了那些故事的主人公。他的生命从那时起就开始有了某种空白。从那时起,他就无法区分也无法记住哪些事是他的妄想,哪些事是他生活中真实发生过的。所以,此刻他有点儿疑惑。也许医生根本没说过“活着的死亡”这种怪异的话,这不合逻辑,荒谬怪诞,一听就自相矛盾。这使他在这一刻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而且死了十八年。

他是七岁死的,那时他妈妈请人给他打了一口绿木棺材,小小的,给孩子用的。可是医生发话说,还是给他做一口大一些的吧,一口正常成年人大小的棺材。先前那口棺材太小,会妨碍他长大,他会变成一个畸形的死人或是一个古怪的活人,而一旦他停止生长人们便无法察觉他的病是不是正在好转。母亲听从劝告,按成年人尸体的尺寸给他做了一口大棺材,为了使棺材正合适,又在他的脚那头垫了三个枕头。

不久,棺材里的他开始长个子了,因此每年都要从离他最远的枕头里抽出一点儿羊毛,好给他腾出长个子的地方。他的半辈子就这样度过了。十八年的时光(今年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他已经长到了他最终的正常高度。木匠和医生在计算尺寸的时候出了点儿差错,棺材做得长出了半米,他们以为他会和他那莽撞的大个子父亲长得一样高,可结果并非如此,他唯一从父亲那里继承的是又浓又密的大胡子。长出来的胡子颜色发蓝,密密的,母亲还时不时为他修整一下,为的是让他在棺材里看起来体面一点儿。到了天热的时候,这胡子可真够烦人的。

可是还有一样东西比“那种噪音”更让他担心,就是那些老鼠。说实话,打小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东西比老鼠更让他担心、更让他害怕。可正是这些可恶的畜生被他脚边点燃的那几支蜡烛的气味吸引而来。它们已经咬了他的衣裳,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来咬他,把他的身体吃掉。有一天他甚至看见了它们:一共五只,身子溜光,顺着桌子腿爬上了棺材,啃咬着他。等到母亲发现的时候,他将只剩一堆残渣,一堆又硬又冷的骨骸。其实最使他惊恐的倒不完全是老鼠把自己吃掉,说到底,只剩骨骸他也能活下去,最折磨他的,是他与生俱来对这些小动物的恐惧。只要一想到这些毛乎乎的畜生在自己浑身上下跑来跑去,在自己皮肤的皱褶之间钻进钻出,还用冰凉的爪子在自己唇边蹭上蹭下,他便会觉得毛骨悚然。其中一只老鼠还爬上他的眼皮,想咬他的角膜,他看得见那畜生,大大的,丑陋之极,费尽气力想钻透他的视网膜。他觉得这一次真是死到临头,浑身上下一阵眩晕恶心。

他想起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二十五岁了,这意味着他不会再长了。他的面容已经变得坚毅严肃,可是等他痊愈时,他却无法向人谈起他的童年,他没有童年,他的童年是在死亡中度过的。

母亲在他从童年向青春期过渡的这段时间操碎了心,她把棺材乃至整个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经常给花瓶换上鲜花,每天都会把窗户打开透气。在那段时间里,每一次给儿子量完身高,看着皮尺她是多么开心,她看见儿子又长高了几厘米!看见儿子还活着,她心中有一种母性的满足。她会尽量避免让生人到家里来,不管怎么样,居家的房屋里常年有一具尸体总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而且怪怪的。她是一个忘掉自我的女人。但是很快她的乐观就开始走下坡路,最近几年,他常看见母亲看那皮尺时面带忧愁,她的孩子不再长高了!最近几个月里,连一毫米都没长。母亲知道,现在再想在这个至亲的亡者身上看到生命的迹象会越来越难,她担心某天早晨儿子会“真的”死掉。也许正因如此,那一天,他看见母亲小心翼翼地走近棺材,闻了闻他的身体。她陷入了悲观主义的危机。她近来的照料已经有点儿漫不经心,甚至拿皮尺时也不再小心翼翼,他知道,自己不会再长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