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6页)

然而朱先生却被当作神正在白鹿原上下神秘而又热烈地传诵着。有一年麦子刚刚碾打完毕,家家户户都在碾压得光洁平整的打麦场上凉晒新麦,日头如火,万里无云,街巷里被人和牲畜踩踏起一层厚厚的细土,朱先生穿着泥屐在村巷里叮咣叮咣走了一遭,那些躲在树荫下看守粮食的庄稼人笑他发神经了,红红的日头又不下雨穿泥屐不是出洋相麽?小孩子们尾随在朱先生屁股後头嘻嘻哈哈像看把戏一样。朱先生不恼不躁不答不辩回到家里就躺下午歇了。贤妻嗔笑他书越念越呆了,连个晴天雨天都分辨不清了。正当庄稼人悠然歇晌的当儿,骤然间刮起大风,潮过一层乌云,顷刻间白雨如注,打麦场上顿时一片汪洋,好多人家的麦子给洪水冲走了。人们过後才领悟出朱先生穿泥屐的哑谜,痛骂自己一个个愚笨如猪,连朱先生的好心好意都委屈了。

有天晚天,朱先生诵读至深夜走出窑洞去活动筋骨,仰面一瞅满天星河,不由脱口而出:「今年成豆。」说罢又回窑里苦读去了。不料回娘家来的姐姐此时正在茅房里听见了,第二天回到自家屋就讲给丈夫。夫妇当年收罢麦子,把所有的土地全部种上了五色杂豆。伏天里旷日持久的乾旱旱死了包谷稻和谷子,耐旱的豆类却抗住了乾旱而获得丰收。秋收後姐夫用毛驴驼来了各种豆子作酬谢,而且抱怨弟弟既然有这种本领,就应该把每年夏秋雨季成什麽庄稼败那样田禾的天象,告诉给自家的主要亲戚,让大家都发财。朱先生却不开口。事情由此传开,庄稼人每年就等着看朱先生家里往地里撒什麽种子,然後就给自家地里也撒什麽种子。然而像朱先生的姐姐那样得意的事再也没有出现过,朱家的庄稼和众人的庄稼一样遭灾,冷子打折了包谷,神虫吸干了麦粒儿,蝗虫把一切秧苗甚至树叶都啃光吃净了。但这并不等於说朱先生不是神,而是天机不可泄露,给自己的老子和亲戚也不能破了天机。後来以至发展到丢失衣物,集会上走丢小孩,都跑来找朱先生打筮问卜,他不说他们不走,哭哭啼啼诉说自己的灾难。朱先生就仔细询问孩子走去的时间地点原因,然後作出判断,帮助愚陋的庄稼人去寻找,许多回真的应验了。朱先生开办白鹿书院以後,为了排除越来越多的求神问卜者的干扰,於是就一个连一个推倒了四座神像泥胎,对那些吓得发痴发呆的工匠们说:「我不是神,我是人,我根本都不信神!」

白鹿书院开学之日,朱先生忙得不亦乐乎,却有一个青年农民汗流浃背跑进门来,说他的一头怀犊的黄牛放青跑得不知下落,询问朱先生该到何处去找。朱先生正准备开学大典,被来人纠缠住心里烦厌,然而他修养极深,为人谦和,仍然喜滋滋地说,「牛在南边方向。快跑!迟了就给人拉走了。」那青年农人听罢转身就跑,沿着一条窄窄的田间小道往南端直跑去,迎面有两个姑娘手拉着手在路上并肩而行,小伙子跑得气喘如牛摇摇晃晃来不及转身,正好从两个姑娘之间穿过去,撞开了她俩拉着的手。两位姑娘拉住他骂起来,附近地里正在锄麦子的人围过来,不由分说就打,说青年农民耍骚使坏。青年农民招架不住又辩白不清拔腿就跑,那些人又紧追不舍。青年农民情急无路,就从一个高坎上跳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抬头一看,黄牛正在坎下的土壕里,腹下正有一只紫红皮毛的小牛犊橛着尻子在吮奶,老黄牛悠然舔着牛犊。他爬起来一把抓住牛缰绳,跳着脚扬着手对站在高坎上头那些追打他的庄稼人发疯似的喊:「哥们爷们,打得好啊,打得太好了!」随之把求朱先生寻牛的事述说一遍。那些哥们爷们纷纷从高坎上溜下来,再不论他在姑娘跟前耍骚的事了,更加详细地询问朱先生掐指占卜的细梢末节,大家都说真是活神仙啊!寻牛的青年农民手舞足蹈地说:「朱先生给我念下四句秘诀,「要得黄牛有,疾步朝南走,撞开姑娘手,老牛舔牛犊。]你看神不神哪!」这个神奇的传说自然很快传进嘉轩的耳朵,他在後来见到姐夫时问证其虚实,姐夫笑说:「哦,看来我不想成神也不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