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第2/13页)

“喝一杯怎样?”

“那应该是对你有坏处的。布莱克的书里说,忌一切含酒精的饮料。你不要再喝酒啦。”

“莫洛!”他喊道。

“是,先生。”

“拿威士忌苏打来。”

“是,先生。”

“你不该喝,”她说,“我说你放弃,就是这个意思。书上说酒精对你有害处。我知道它对你有害处。”

“不,”他说,“它对我有好处。”

看来一切就这样终结了,他心想。看来他永远不再有机会给事情一个完满的结局。看来事情就以这种方式,在一杯酒引起的争吵中终结了。

自从右腿开始坏疽,他就不再感到疼痛,恐惧也随着疼痛离他而去。现在他心中只剩下一种极其疲惫和愤怒的感觉:居然是这样一个结局。对于正在来临的结局本身,他并没有什么好奇心。多年来结局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但现在结局本身却没有任何意义。真奇怪,一旦疲惫透了,达到这种状态是多么轻而易举。

有些东西他一直攒着没写,原想等思路足够清楚了再写,写好些,现在永远不会写出来了。嗯,这样也好,不必品尝写作失败的苦果。也许那些东西是永远写不好的,那正是你一再拖延,迟迟不动笔的原因。算啦,现在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真希望我们根本就没上这儿来。”女人说。她咬住嘴唇,望着他手里的酒杯:“在巴黎你决不会出这种事。你一直说你爱巴黎。我们原本可以待在巴黎的,要不随便去哪儿都行。去哪儿我都愿意。我说过不管什么地方你想去我都跟着。你想打猎,我们可以去匈牙利呀,在那儿舒舒服服地打猎就是了。”

“你那些该死的钱。”他说。

“这么说不公平,”她说,“那些钱你我一向是不分的。我丢下一切,无论你想去哪儿我都跟着,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照做,可我真希望我们根本就没上这儿来。”

“你说你爱这儿的。”

“那是你好好儿的时候,可现在我恨这块地方。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一定要让你的腿出这种事。我们作了什么孽,非得让我们遇上这种事?”

“我作的孽大概就是,起先刚刮破的时候忘了上碘酒,随后又没把事情放在心上,因为我从来不感染的。到后来,情况恶化了,又碰上其他杀菌剂用完,就用弱效的石炭酸溶液消毒,可能因此造成了毛细血管麻痹,引起坏疽。”他望着她,“还有什么呢?”

“我不是指这个。”

“假如我们雇了个好技工,而不是一个技术半生不熟的吉库尤人[3]司机,他就会检查一下机油,不至于把卡车轴承烧坏。”

“我不是指这个。”

“要是你没有离开自己那帮人,在该死的老韦斯特伯里、萨拉托加和棕榈滩[4]的那些熟人,同我交往……”

“嗨,我是爱你呀。你这样说不公平。我现在也爱你。我会永远爱你。你不爱我么?”

“不,”男人说,“我不觉得我爱你。我从来没爱过你。”“哈里,你在说些什么呀?你神志不清楚了吧。”

“不。我已经没有神志可以不清楚了。”

“别再喝那个啦,”她说,“亲爱的,求你别再喝那个啦。我们得努力,凡是能做的,都试一下。”

“你去努力吧,”他说,“我累啦。”

此刻在他的脑海里,他看见卡拉加奇[5]的一个火车站。他背着背包站在月台边,正是辛普伦—奥芬特号列车前灯的光柱划破黑暗的那一刻,他刚撤退下来,正准备离开色雷斯[6]。这是他留待将来写进小说里的一幕。还有一段情节:早晨用早餐的时候,他向窗外眺望,望着保加利亚群山上的雪,南森的秘书问老头是不是雪,老头望着雪说:不,那不是雪。早着呢,还没到下雪的时候。秘书把他的话传给别的姑娘们听:不,你们看,那不是雪。于是她们都说:不是雪,我们弄错了。可明明那就是雪。等到他进行人口交换[7]时,他将她们转送到山里去了。她们进山时脚下踩的是雪,最后她们死在了那年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