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斋琐谈(九章)(第3/6页)

谈谀

字典:逢迎之言曰谀,谓言人之善不实也。谀,是一向当做不好的表现的。其实,在生活之中,是很难免的。我不知道,有没有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谀过人的人。我回想了一下,自己是有过的。主要是对小孩、病人、老年人。关于谀小孩,还有个过程。我们乡下,有个古俗,孩子缺的人家,生下女孩,常起名“丑”。孩子长大了,常常是很漂亮的。人们在逗弄这个小孩时,也常常叫“丑闺女,丑闺女”,她的父母,并不以为怪。进入城市以后,长年居住在大杂院之中,邻居生了一个女孩,抱了出来叫我看。我仍然按照乡下的习惯,摸着小孩的脸蛋说:“丑闺女,丑闺女。”孩子的母亲非常不高兴,脸色难看极了,引起我的警惕。后来见到同院的人,抱出小孩来,我就总是说:“漂亮,这孩子真漂亮!”漂亮不漂亮,是美学问题,含义高深,因人而异,说对说错,向来是没有定论的。但如果涉及胖瘦问题,即近于物质基础的问题,就要实事求是一些,不能过谀了。

有一次,有一位妈妈抱一个孩子叫我看,我当时心思没在那上面,就随口说:“这孩子多胖,多好玩!”孩子妈妈又不高兴了,抱着孩子扭身走去。我留神一看,才发现孩子瘦成了一把骨。又是一次经验教训。对于病人,我见了总好说:“好多了,脸色不错。”有的病人听了,也不一定高兴,当然也不好表示不高兴,因为我并无恶意。对老年人,常常是对那些好写诗的老年人,我总说他的诗写得好,至于为了什么,我在这里就不详细交代了。但我自信,对青年人,我很少谀。过去如此,现在仍然如此。既非谀,就是直言(其实也常常拐弯抹角,吞吞吐吐)。因此,就有人说我是好“教训”人。当今之世,吹捧为上,“教训”二字,可是要常常得罪人,并有时要招来祸害的。不过,我可以安慰自己的,是自己也并不大愿意听别人对我的谀,尤其是青年人对我的谀。听到这些,我常常感到惭愧不安,并深深为说这种话的人惋惜。至于极个别的,谀他人(多是老一辈)的用心,是为了叫他人投桃报李,也回敬自己一个谀,而当别人还没有来得及这样去做,就急急转过身去,不高兴,口出不逊,以表示自己敢于革命,想从另一途径求得名声的青年,我对他,就不只是惋惜了。附记:我平日写文章,只能作一题。听说别人能同时进行几种创作,颇以为奇。今晨于写作“谈名”之时,居然与此篇交叉并进,系空前之举。盖此二题,有相通之处,本可合成一篇之故也。(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五日)

谈谅

古代哲人、伟大的教育家孔子,在教人交友时特别强调一个“谅”字。孔子的教学法,很少照本宣科,他总是把他的人生经验作为活的教材,去告诉他的弟子们,交友之道,就是其一。是否可以这样说呢,人类社会之所以能维持下来,不断进步,除去革命斗争之外,有时也是互相谅解的结果。谅,就是在判断一个人的失误时,能联系当时当地的客观条件,加以分析。三十年代初,日本的左翼文学,曾经风起云涌般地发展,但很快就遭到政府镇压,那些左翼作家,又风一般向右转,当时称作“转向”。有人对此有所讥嘲。鲁迅先生说:这些人忽然转向,当然不对,但那里——即日本——的迫害,也实在残酷,是我们在这里难以想象的。他的话,既有原则性,也有分析,并把仇恨引到法西斯制度上去。十年动乱,“四人帮”的法西斯行为,其手段之残忍,用心之卑鄙,残害规模之大,持续时间之长,是中外历史没有前例的,使不少优秀的,正当有为之年的,甚至是聪明乐观的文艺工作者自裁了。事后,有人为之悲悼,也有人对之责难,认为是“软弱”,甚至骂之为“浑”为“叛”,“世界观有问题”。这就很容易使人们想起,有些造反派把某人迫害致死后,还指着尸体骂他是自绝于人民,死不改悔等等,同样是令人难以索解的奇异心理。如果死者起身睁眼问道:“你又是怎样活过来的呢?十年中间,你的言行都那么合乎真理正义吗?”这当然就同样有失于谅道了。死去的是因为活不下去,于是死去了。活着的,是因为不愿意死,就活下来了。这本来都很简单。王国维的死,有人说是因为病,有人说是因为钱(他人侵吞了他的稿费),有人说是被革命所吓倒,有人说是殉葬清朝。最近我读到了他的一部分书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