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一章(1)

本书的两个人物在那张绿色长椅上相会以后,过了大约一星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十点半左右,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普季岑娜出门拜会朋友后回家,神情忧郁,落落寡欢,若有所思.

有这么一类人,很难寥寥数笔,一语破的,把他们最典型和最富特征的形象,一下子整个描述出来,人们通常把这类人叫做"普通人"."大多数",而这种人也确实构成任何社会的绝大多数.作家们在写自己的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时,大部分总是极力选取几个社会典型,形象地和艺术地描写他们,......这些典型很少完整地在现实中遇到,虽然如此,他们却几乎比现实本身还现实.波德科辽辛(果戈理喜剧《婚事》中的主人公.)作为一个典型,似乎夸张了些,但决不是向壁虚构,无中生有.有许多聪明人读了果戈理的剧本后,知道了波德科辽辛其人,居然立刻发现,有数十名乃至数百名他们的亲朋好友,酷似波德科辽辛.他们在阅读果戈理的剧本之前就知道,这些亲朋好友跟波德科辽辛一模一样,只是当时还不知道这些人叫波德科辽辛.现实生活中新郎在举行婚礼前跳窗逃跑的,实属罕见,因为这样做,别的姑且不论,跳窗总也不大方便吧;话虽这么说,又有多少新郎,甚至都是些正人君子和聪明人,在结婚前,在内心深处也不由得自认为是波德科辽辛.同时也不是所有的丈夫都会动辄喊叫:"Tul,asvoulu,GeorgeDandin!"(法语:"你自找的,乔治.唐丹".源出莫里哀的喜剧《乔治.唐丹》.)但是,上帝,全世界的丈夫,在度过他们的蜜月以后,谁知道,也许就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天,就会成百万次.上亿次地从心中发出这样的呼喊呢.

总之,我们大可不必俨乎其然地作什么说明,我们要说的只是,在现实生活中,这类人的典型性似乎被水冲淡了,然而所有这些乔治.唐丹和波德科辽辛之流是确实存在的,而且每个人都在我们面前川流不息地跑来跑去,不过其浓度似乎略稀罢了.最后,为了更充分地说明事实真相,还必须补充一点,即与莫里哀塑造的典型完全一样的乔治.唐丹,虽然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多见,但还是完全可以遇到的.话说到这里,我们也可以就此结束我们的这番议论了,因为它开始变得有点像杂志上的评论了.虽然如此,我们还是有个问题没有解决:一个小说家应该怎样来处理平凡的.完全"普通"的人呢?怎样把他们展现在读者面前,才能使他们多多少少引起读者的兴趣呢?决不能在小说里完全忽略他们,因为这些平凡人物,而且其中的大多数,在平常一应事件的相互关系中,常常是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忽略他们的存在,就会破坏真实感.让小说里充满典型,或者为了引起读者兴趣,让小说里充满一些千奇百怪,闻所去闻.见所未见的人物,也可能失真,而且也许反而使人感到乏味.我看,一个作家应该极力在平凡中去寻找既有趣味,又富有教育意义的情调.比如说,某些平凡人的本质,就在于他们永远不变的平凡性,或者更有甚者,尽管这些人作出了非凡的努力,变着法儿想要离开平凡和因循守旧的轨道,可是到头来还是依然故我,永远不变地依旧抱残守缺,......这样一来,这种人物倒也取得某种甚至别具一格的典型性,......平凡的典型,尽管平凡,但又不甘心于它固有的平凡,变着法儿想要标新立异,独树一帜,但是,想要独树一帜,又没有做到这点的丝毫本领.

属于这类"普通"或者"平凡"人的,就有本书中的几个人物,对于他们,迄今(我已经意识到这点)还未向读者交代清楚.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普季岑娜.她的丈夫普季岑君,以及她的哥哥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就是这样的人.

诚然,没有比做这种人更让人懊丧的了,比如说,虽然很富有,出身也不坏,再加仪表不俗,受的教养也不坏,也不蠢,甚至还很善良,然而与此同时,却没有任何才华,没有任何特点,甚至没有一点怪癖,没有一点自己个人的思想,反正跟"所有的人"一模一样.财富倒有,但并不像罗思柴尔德那样富甲天下;出身世家,但是从来不曾有过任何足以荣宗耀祖的业绩;外表不俗,但风度欠佳;有相当的学识,但是无用武之地;人也似乎很聪明,就是没有自己的思想;良心是有的,但是待人缺乏宽厚,等等,等等,各方面都如此.世界上这种人多得不可胜数,甚至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多得多;这种人像所有的人一样,分为两大类:一类人智力平庸,另一类人则"聪明得多".第一类人较幸福,比如说,智力平庸的"普通"人,最容易目空一切,自命不凡,而且还孤芳自赏,自以为得计.本书中的几位小姐,只要把头发铰了,戴上一副蓝边眼镜,并且自称是虚无主义者,就会立刻深信,她们一戴上眼镜,便会开始立刻拥有自己的"信念"了.有些人只要觉得自己心里有这么一星半点博爱和善良的感觉,便会立刻深信,任何人也不会像他这样具有这种高尚的情操了,他在总的修养上应属佼佼者.还有些人只要道听途说地随便听到一些什么思想,或者掐头去尾地读了一页什么书,便会立刻相信,这就是"他自己的思想",而且是用他自己的脑瓜想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既天真而又厚颜无耻(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简直达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这一切仿佛不可思议,但却屡见不鲜.果戈理在庇罗果夫中尉(果戈理的中篇小说《涅瓦大街》中的主人公.)这一令人惊叹的典型中,非常出色地展示了一名蠢货的这种既天真而又恬不知耻的心态,他自命不凡,自以为才华横溢.庇罗果夫甚至毫不怀疑自己是天才,甚至比天才还天才,他自信到这种程度,甚至一次也没有扪心自问过,自己是否真是天才;话又说回来,对于他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扪心自问的问题.伟大的作家为了满足读者被玷污的道德感,最后不得不让他挨了一顿揍,但是我们这位大伟人在挨揍以后,只是拍了拍身上的土,而且为了提神醒脑起见,还吃了只千层饼,作者看到这情形后,惊讶得摊开两手,只得撇下读者,掉头不顾而去.我常常感到惋惜,果戈理笔下的大伟人庇罗果夫,竟然是个下级军官,因为庇罗果夫十分志得意满,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样的想象更容易的事了,即随着岁月的递嬗,他身上的肩章也会"逐级"递升,逐渐加厚,扭成图案,成为一名非常人物,比如说,万军统帅吧;甚至还不是凭空想象,而是毫无疑问,十拿九稳,非这样不可:一旦晋升为将军,怎么不是万军统帅呢?这种人有多少后来在战场上遭到惨败啊?而在我们的文学家.学者.科学家和宣传家中,又有过多少像庇罗果夫这样的人啊.我说‘有过,,其实,不言而喻,现在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