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伊凡·谭纳系列(第3/26页)

我想,真正吊诡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了。大都会,人口最密集、生存竞争最激烈、生活节奏最迫促、人最现实无情、而且这些最极致之处已升高成为象征的永恒束缚之地(不是那些生命大彻大悟的、以及没彻悟但有钱有闲的人,争取自由和个性时首先就得逃离它吗?),却也常常是保有自由反抗心志惟一可栖息的隙缝之地,列维施特劳斯在半世纪前就准确抓到这个,他当时推出的就是纽约。他以为纽约是个处处留有“空洞”的地方,像爱丽丝的镜子或树洞一般,联通着某一个不思议之国。

事实是不是如此呢?大概是吧。大都会总是率先反叛的核心之地,包括那些反叛它自身、点名攻击它诋毁它的运动,比方说那种左翼下阶层的、那种绿色环保的、那种素食的避世宗教的,乃至于像我们台湾二十年前蔚然成风的乡土文学运动,通常都始发于大城市并在这里寻获它们的盟友。事实上,大城市做得还不止这些,大城市不仅孕生它们、支持它们、推进它们,还在它们未成气候时保护它们,复在它们失利逃散时收容它们,一如一八四八年之前宛如“世界首都”(借用本雅明的说法)的巴黎,或一八四八年之后在欧陆几乎已无栖身之地的伦敦。

然后就是纽约了,尤其是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红色革命成功之后。

谭纳这样的人便是纯纽约式的,难以想像,除了纽约之外,地球上还有哪一方如此奇特如此慷慨的土地,可能养得起像他这么莫名其妙的收藏家。

一纸奇特的地图

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有一本年少时到利比里亚这个奉自由为名的非洲国家的游记,叫《没有地图的旅行》,这是一种古老的旅行方式,也是一种古老的认识世界及其事物的方式——人直接抵达生命的第一现场。直接面对实物和某一部分实体世界,直接触摸,概念的产生是稍后的事,它要等人摸过一个一个实物之后,通过彼此间的比对、过滤、共相的捕捉和结晶才出现。中文的“触类旁通”这个词,便忠实地记忆了这个由实物到概念的转变发生过程: 触摸——分类——然后思维获得了某种横向的飞跃能力,从沉重到轻灵自由,焕发着一种认识的喜悦色泽。

地图也是这种过程的稍后产物,它的视角是仿上帝的,从俯瞰的至高处注视着大地,并以线条和符号删除芜杂的实物细节,好简洁地、总体地一次记录着大地的形貌。但这样小天下的位置,很长一段时间是人类到达不了的,没有飞行器,没有人造卫星,黏附在地表的旅行家只能一小块一小块如拼图般辛苦地完成,像契诃夫的《萨哈林旅行记》书中便记叙着一段如此经过: 光是要弄清楚萨哈林(即库页岛)这个俄国的极东酷冷之岛究竟是岛或是半岛、它有没有某一处联结着欧亚大陆,便耗费上百年时光,由一波波前仆后继的旅行家探勘者冒险航行或在岛上跋涉深入加猜测推断完成。

笛福笔下只身流落荒岛的鲁滨逊做的不也是类似的事吗?他试图用自制的独木舟绕海岸线航行,又携了猎枪和粮草用双脚寻路攀爬,最终绝望地相信了,他的确是被命运的暴风雨抛掷到一座孤岛之上。

这样一段地图制作的来时之路,今天我们仍可在存留下来的老式手绘地图上看见遗留的足迹,包括未删除的实物,通常是远方大陆上雄踞的异兽,或大洋波涛间露着半截身躯的巨鲸;有双脚不可能走到、只能全凭想像铺满的四方边界,通常绘上了无法征服的绵延高山或挡路的环绕大河以示兴叹;还有,如果你对照今天精确的卫星空照地图,很容易发现即便在较熟悉的基本活动范围内,旧日的老地图仍处处缝隙、处处空白、处处错误,意思是,处处留有未知和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