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第九信 九月十九日夜

我昨晚上又有夜勤,黄昏时分才回寝室里来;便接到你给我的信,我真是高兴。哥哥,你的信总常常是常常是这样亲切的。

昨夜的夜勤真是再苦也没有了。行了大手术的一个可爱的可爱的西洋人的男孩子,怕有十二岁的光景罢,一晚上都没有睡,只是喊痛,只是哭,口渴得很要水吃,但把饮料给他的时候,说是有生命的危险,所以又不敢把给他。

——“把痛的一只手给我切了罢!切了罢!(其实是已经切了)为什么这样的痛呢?啊啊,啊啊……”

他只是这样叫着。本是极顺柔的一个孩子,嘤嘤地就给女孩子一样啜泣。

——“把水给我罢!把水给我罢!”

说着又哭,哭着看见别人没有动静,又大哭。我实在忍不住竟同小孩子一道哭了。夜深了,别人都睡了,只剩我和小孩子两人。他很听话,很服从我,我看他真是可爱的孩子呢,求着我要些水和冰,我看他太可怜了。在要天亮的时候,我背着医生的命令,按我的自信行事,我稍稍把了一点冰给他。他欢喜得什么似的。他真是美的可爱的小孩子呢。象这样的孩子我也想要一个——啊,诳话,孩子我是不要的。

身体太疲倦了,今天午前睡了半天,真是好睡,现在稍稍得着了写信的时间。

哥哥,你写来的很长很长的信真是多谢你,我回到寝室里来还反复读了好几遍,好几遍。

好,好,我们都把过去忘记了罢,我顺从你的意志。

我永远永远想浴沐在你的恩惠里,你的……

想写的很多,看护妇主任有事叫我往墨田川畔的一家西洋人家里去,我到现在刚好回来。雨是霏霏地下着的,伞也没有带,便一个人走去,真是岑寂。回来的时候雨住了,在昏暗里静凝着的墨田川的水就跟魔王一样,纯黑地慢腾腾地流着。我凝视着它,想到我们到过月岛,坐过这墨田川的渡船。我们从那古回来的第二天,我们踞在墨田川的江岸最后诀别的地方和那前面的房子我都去看了来。

想写的很多,太忙,下回再写罢。

第十信 九月二十二日夜——二十四日正午与夜

令人怀想的哥哥:

今天晚上我又有夜勤,午后头有点痛,回寝室去睡了。六点钟的时候起来看时,接到哥哥的信两封,另外还有一封友人的信。我前回把那封信寄给了你,我非常后悔。我为什么把那样的事情都通知了你呢?现在我冷静了起去,只是这样的想着。哥哥,我要看你这两封信,不知道费了多少踌蹰哟。哥哥,哥哥,你恕我罢,恕我罢!我决不是存心想把那样的事情对你说的,啊啊,哥哥,请你把它忘记了罢!通是我自己错了,自己招来的这样悲哀的命运,我是应该一个人凄切地藏在我自己的心中的。我竟没想出使我哥哥如此痛苦,我真是罪过。下一次不再这样了,不再这样了,哥哥,这回请你恕我罢。

感情一激昂起来的时候,立刻写信时总要招来这样的失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冷静地沉着地把一切的事情深加思索吗?我自己一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救药。哥哥,请你恕了罢。什么事情都不要忧虑,凡是我的事情都是已经过去了过去了的。什么的悲哀,什么的悲剧,都是和梦一样了。我不是把什么都抛弃了的吗?到了现在还有什么追想的必要,伤心的必要呢?哥哥,你请把什么都忘记了罢,你请专心一意用你的功罢。啊啊,绞榨心脏的眼泪……要喷出血液来的悲壮的苦痛,把身子要燃毁了一样的烦闷,啊啊,我都觉得和梦一样。我现在(十二点半钟)听着窗外潇潇的雨声,在这深沉下去的夜境的静寂之中,被怎么也不可名状的冷寂包裹着,眼泪滚滚地流了下来,流个不止。前晚也是夜勤的时候,我在夜深也是在这间寝室中和你写过一封信,我那时候也有无上的悲哀愤涌上来,我曾经哭过一夜。给你写了一封没有意思的信,哥哥,你该还记得罢,我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来了。但是那时候的眼泪无论是怎样地哀悲,但只是淡淡的淡淡的——还说是年轻的好吗?——幼孩的眼泪。但是今晚上的眼泪呀,这是血染成的红的眼泪呢。啊啊!什么也不知道的那时候,那是怎样地可追慕哟。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