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第2/3页)

他痛悔他自己的血液永远不会澄清,他的一生之中永远没有再受纯洁的爱情的资格了,他有时决心自杀,但又回过念头来想把自己的残躯永远为社会服务。他因此才决心学医,他因此才献身地看护过一位病友,他因此才构成了另外的一场悲剧。

我们同在大学预科一年的时候,我们有一位姓C的同学,得了肺结核的重病,死在东京的病院里的。在C未死之前,一切医药费的征求和看护的苦役都是洪师武一人替他担负了的。他那时候的献身的精神,我们同学的人提起,谁都表示钦佩。但是他之受了肺结核的传染,怕也就是献身精神的报偿了。他的身体本来孱弱,在日本的时期还不曾表现过肺结核的征候,据说是到了最近,才吐起血来的。

他的献身精神的报偿还不止这一点。

他在看护C君的时期,据说那病院里面有一位年轻的看护小姐和他发生了爱情,这使他苦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并不是因为他是结过婚的人不能再恋爱其他的女子,而是因为他以为自己的血液受了污染不能再受人的纯洁的爱情。他终因为有那种嫌疑,便把那女子的爱情拒绝了,不怕他也是十分爱她,就是牺牲了他自己的生命也不想离开她的。

那女子受了他的拒绝,没有了解得他的苦心便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永远离开了日本,听说是跑到南洋去服务去了。

这还是洪师武在未进医科大家以前的事情,他当时虽然悲哀,但也无法挽救。他只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只想一心一意预备着消灭罪愆完全混没了自己的要求。他视学医为献身的手段,所以他对于医学也非常热心,他在学校里的成绩是出类拔萃的。日本人的同学和先生们都极口称赞他,说他是“稀有的俊才”。但不想出他刚刚学满两年,便突然遁逃了。

他的遁逃的原因,到五六年后,我们久别重逢的这一次才对我说了出来。

他说,他是读了一部花柳病学,并且在临床上也有了些经验,证明了肉己从前所得的那一次的隐病的确是软性下疳而不是梅毒。他活活受了医生的欺骗,害他痛悔了五年;牺牲了自己的不少的精神和气力,而且同时还牺牲了一位纯洁的崇高的少女。

几年来混没了的自我到这时候又抬起头来,他对于那少女的爱情和谢意,以拔山倒海的力量来倾荡着他,他因此受着逼迫便不能不跑到南洋去追寻她的踪迹了。

他的话断断续续地说到了这儿,以下他便不能再说了。他说话的时候,时而激昂,时而低抑,时而在眼中迸出怒火,时而又流起眼泪来。他的精神的变化大过于激剧了,他说话的时间虽还不上二十分钟,他的倦态是十分明显的。因此我也不敢过于纠缠他,连他在南洋是否会见过他的爱人,他的爱人叫做什么名字,我都没有问到。

他闭着眼睛在床上静养了一会,最后他从枕下取出一卷文件来:

——“这是她有一个时候,半年间写给我的一些信。我是宝贵得什么似的,但我现在不得不和它们永别了。我回到中国来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拜托一位可信任的友人替我把我爱人的生命永远流传下去。我虽然不能如象但丁一样,由我自己来使我爱人永生,但我也心满意足了。”

他这样说着便把那卷文件交给我。他说,他在南洋的时候便早知道我在上海,并且抛弃了医学,在从事于文艺的创作了。他此次回上海便是特地为找我而来,他要叫我把他爱人的事情来做成诗或者小说。他说,他恨他精神不济,不能详细地追溯他的往事,但这些事情是文学家可以自由想象得出的,所以他也不必多所饶舌了。他还说,大概的经过在爱人的信中是可以寻出线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