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诗人之死(第2/3页)

——“这只母兔真怪,很有点象西洋妇人。”

兔儿渐渐大起来了。皮肤也渐渐粗糙起来了,起初嫩得和缎面一样的,渐渐象鲛鱼皮一样了。满了一个礼拜,眼睛总还不容易睁开。

就在满了一个礼拜的那天晚上,晓芙走去关门的时候,突然又听见一声尖锐的鼠叫声。啊,兔儿又被踏坏一个了。这回是一只顶大的黑的,踏伤了左边的前脚,幸还不至于死。晓芙在电灯光下赶快把了些沃度丁几、脱脂棉和裹带来替它把伤处护好了,心里着实难过了一下。

从此以后这只兔儿就成了跛脚,我们便叫它是拜伦(Byron),还有两只,一只红的大些的,我们叫它是雪莱(Shelley),一只黑的小些的,我们叫它是济慈(keats)。

我们这三位诗人,在第十天上才睁开了眼睛,身上的茸毛也渐渐长得和海虎绒一样了。拜伦和济慈是灰黑的,雪莱却是黄的。

我们的三个儿子也就成为了三位诗人的保护者(Patron),大儿保护拜伦,次儿保护雪莱,三儿保护济慈。不过这几位小小的保护者也和一般艺术家的保护者一样是等于玩弄者罢了。最有趣的是才满岁半的三儿,连他自己才勉强能如鸭子一样簸行得两步,他却爱用他肥胖的手儿去把济慈提捉。或是横提,或是顺提,或是倒提,无论身上的哪一部分都不管,总是用手去捏着,便跑着欢笑起来。好在柔顺的兔子,不啮人也不抓人,所以小儿们也决没有受惊惶的时候。

兔子的不作声息,真到了可以令人惊愕的地步。

母兔从早到晚只是默默地啮些青草,把周身的神经十分紧张着,不住地动着唇,屹着耳,凝着眼,警备着敌人的伤害。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好象上了发条一样,立刻遁逃起来。

兔儿自从睁眼后,也渐渐发挥起这些本能来了,遁逃的神速真是令人想到“狡”字的徽号是应该专属于它们的。

但是它们的爪牙不足以保护自己的身体,它们的嗜好只是些青嫩草苗,它们没有伤人的武器,也没有伤人的存心,而它们的敌人却是四面环布!它们假使没有这锐敏的神经和神速的四肢,它们在这地球上的生存恐怕早已归于地质学家的领域了。

我听见兔子的声音,如象鼠叫一样的,只有三次。第一次是我最初踏死胎儿的时候。第二次是晓芙踏伤拜伦。拜伦自从破了脚以后,身体的发育渐渐停滞了。跑路也不十分敏捷。晓芙特别爱怜它,我也时常加以注意。但是它又使我们听着第三次的鼠叫了。

自从母兔生产以后,每逢晴天我们便把它拴在园子里的一株橘子树下,三位诗人是自由地放在它们的母亲旁边的。

那是一天晚上。我们拿着碗筷正要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又听见我们听见过的一种哀切的鼠叫声,大家都惊屹了起来,立刻跑向园里去。

——“啊,猫子,猫子,拜伦衔去了!拜伦衔去了!”

我们看见一只雄大的黑猫,衔着那脚上还带着裹带的拜伦,向邻家的茅屋顶上跑去。我们吆喝它,它从屋顶上掉转身来把我们凝视着。我们又不好投石子去打,怕打坏了别人家的茅屋。我们只得瞠目地看着我们的诗人在那黑毵毵的恶魔的口中死去。

啊,可怜的拜伦!可怜的拜伦!它的死,比真正的拜伦百年前在希腊病死了的,对于我们还要哀切得多呢。它使我们感受着一种无抵抗者的悲哀,一种不可疗救的悲哀。——无抵抗者即使沉默地把自己的性命牺牲,但是谁能保定以后的黑猫不再吃我们的兔子呢?

我们那天晚上大人和孩子都是食不下咽的了,心里最难过的怕是晓芙,她始终说拜伦是被她杀死了的。因为她把脚给它踏伤了,所以才有这场奇祸。别的两只都逃掉了的,假使脚不受伤拜伦也定然可以逃免的。……她始终怨艾着说出这样的话,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人到失却了抵抗力的时候,连一只黑猫也要肆意地欺侮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