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三部曲(第4/15页)

长期的电车把他心中的激越渐渐缓和,给予他以多少回想的余暇了,他想到他历年来的飘泊生涯,他也想到他历年来的文学成绩。“啊,我的生活意识是太暖昧了。理想的不能实行,实行的不是理想,逡巡苟且,混过了大好的光阴。我这十年来,究竟成就了些什么呢?医学是不用说了。虽然随着一时的冲动做过些诗文,但那是什么东西哟!自己的技能有哪一样能够足以自恃!自己的文章有哪一篇能够足以自慰呢?啊,惭愧!惭愧!真是惭愧!我比得什么Dante!我比得什么Dante!我是太夸诞了!太无耻了!啊,我是……”他这么想着,又好象从灿烂的土星天坠落下无明无夜的深渊里。他女人对于他的希望,成了他莫大的重担。他自己对于他女人的心期,又成了精卫的微石①了。他的脑筋沉重得不堪,心里炽的得不堪,假使电车里没有人,他很想抱着头痛哭起来。

①作者原注:《山海经·北山经》:“发鸠之山有鸟焉,名曰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述异记》:“炎帝女溺死东海中,化为精卫,每含西山木石填东海,一名冤禽。”《博物志》:“炎帝女溺死,化精卫,与海燕为偶。生子雌曰精卫,一名冤禽,雄曰海燕。”。

这种自怨自艾的心情本来是他几年来的深刻的经验。他从事文笔的生涯以来,海外的名家作品接触得愈多,他感觉着他自己的不足愈甚。他感觉着自己的生活太单纯了,自己的表现能力太薄弱了。愈感不足,他愈见烦躁,愈见烦躁,他愈见自卑。直到现在,他几乎连笔也不能动了。“自己做的东西究竟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一知半解的评论,媒婆根性的翻译,这有什么!这有什么!同情我的人虽说我有‘天才’,痛骂我的人虽也骂我是‘天才’,但是我有什么天才在哪儿呢、我真愧死!我真愧死!我还无廉无耻地自表孤高,啊,如今连我自己的爱妻,连我自己的爱儿也不能供养,要让他们自己去寻生活去了,啊啊,我还有什么颜面自欺欺人,忝居在这人世上呢?丑哟!丑哟!庸人的奇丑,庸人的悲哀哟!……”他想起John Davidson的一首诗来。诗中叙述一位贫苦的音乐家,因为饥寒的缘故把他最爱的妻孥都死掉了,他抱着皮包骨头的他妻子的残骸,悲痛地号哭道:

We drop into oblivion,

And nourish some suburban sod;

My wofk,this woman,this my son,

Are now no more:there is no God.

这节的意思是:

我们滴落在忘却之中,

同去培养那荒外的焦土:

我的作品,我的妻,我的这个儿,

都已没了:谁说有什么天主。

他应着电车的节拍,默念起这节诗,他觉得好象是从他心坎中自然流出的一样。但是他又一回想,他自己究竟没有这音乐家的真挚。音乐家有他的作品足以供人纪念而世人湮没了他,他可以埋怨世人,埋怨上帝,但他自己有什么资格足以埋怨人,足以埋怨一切呢?自己的妻儿是由自己抛撇了的,怨不得天,怨不得人!音乐家有抱着他妻子的残骸痛哭的真情,悲痛之极终竟随他的妻儿长逝了。而他自己不是和他的妻子背道而驰,妻子向东,他自向西,妻子在漂渡苦海,他自己却是留在这儿梦想他自己力所不能逮的掀攫吗?他一想到这儿,他又失悔不曾送他的妻儿回去。“我为什么不在船上补票?我为什么不去和他们同样受苦呢,啊,我这自私自利的小人!我这责任观念薄弱的小人!……”

一种怆恼的情绪盘据在他的心头。他让滚滚的电车把他拖过繁华的洋场,他就好象埋没在坟墓里一样。他没精打采地走回他的寓所,但他的寓所好象一座死城,好象有什么比死还厉害的东西在埋伏着的光景。他掉头跑出弄子来,跑到这静安寺路旁的街树下羼民走着了。他的充着血的眼睛仍然直视着前面,街面上接连的汽车咆哮声都不曾惊破他眼前的幻影。他走到沧洲别墅转角处便伫立住了,凝视着街心的路标灯不动,这是他的儿子们平时散步到这儿来最爱留心注视的。他立了一会,无意识地穿过西摩路南走,又走到福煦路上来。走到圣智大学附近,他又蓦然伫立着了。去年夏秋之交的时候,有一次傍晚,他曾引他的两个大的孩子散步到这儿来,一只瓦雀突然从洋梧桐上跌下,两个孩子争前逐捕,瓦雀终竟被他们捉着了。他那时曾经做过一首诗,此时又盘旋上了他的脑际: